小院前所未有地热闹起来。思凡和思柔的满月酒,是许父许母坚持要办的。“日子再难,娃的满月不能省,”许母一边蒸着红枣馒头一边说,“得让乡亲们都知道,我们老许家添丁进口了,是喜事!”
许父天没亮就去了镇上,割回来一条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又称了糖果瓜子。堂屋正中央摆开了那张平日里很少用的大方桌,长条凳擦得干干净净。左邻右舍、沾亲带故的乡亲近午时分便陆陆续续到了,挎着篮子,提着布包,里面是攒下的鸡蛋、新做的虎头鞋、或者几尺花布。小院里充满了欢声笑语,灶房里蒸汽腾腾,肉香混合着米酒的甜香飘散出来,暂时驱散了冬日的清寒。
许柔柔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但干净的碎花棉袄,头发仔细地挽在脑后,露出清瘦却柔和了许多的脸庞。她怀里抱着思柔,许母抱着思凡,接受着乡亲们的道贺和打量。
“哎呦呦,看看这俩娃娃,长得可真俊呐!” “像柔柔,大眼睛双眼皮,以后肯定好看!” “胖乎乎的,养得真好,许嫂子你真会伺候月子!” “龙凤胎,天大的福气啊!柔柔有福,老许家有福!”
溢美之词像温暖的潮水包裹着许柔柔,她勉强笑着,一一谢过,下意识地将怀里的思柔抱得更紧些。孩子的确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和骄傲。
话题不可避免地绕到了孩子父亲身上。 “不凡呢?这么大的喜事,当爹的还不赶紧回来看看?”快人快语的西院婶子抓了把瓜子,随口问道。
热闹的空气瞬间凝滞了一瞬。灶膛里柴火噼啪的响声变得格外清晰。
许母脸色一变,刚要开口打圆场,许父已经闷声应道:“在外面忙大事呢,路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他蹲在门槛边剥着葱,头也没抬,声音像是从胸腔里直接发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顿。
那婶子自知失言,讪讪地笑了笑,赶忙岔开话头夸孩子手脚有劲。
许柔柔垂下眼睫,看着思柔无意识抓住她衣襟的小手,指甲盖是健康的粉红色。心里那根刺又被无声地碾了一下,细密的疼蔓延开来。他知不知道他有了两个孩子?一个像他,一个像她?知不知道今天孩子满月?
宴席摆开,大碗的红烧肉、炖鸡、蒸鱼、还有自家磨的豆腐丸子,虽不算极丰盛,但在村里已是体体面面。男人们喝着粗酿的米酒,嗓门渐渐大起来,谈论着庄稼、天气、猪崽的价格。女人们则围着孩子,交换着育儿经,时不时发出哄笑。
许母拿出了那两套她熬夜赶制出来的大红锦缎棉袄棉裤,上面用金线绣着福寿双全的图案,针脚密实,图案精巧,引来一片啧啧称赞。她把思凡和思柔打扮得像两个年画娃娃,抱到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
按老规矩,要举行“抓周”仪式。桌上摆了书本、毛笔、算盘、剪刀、尺子、还有许父不知从哪弄来的一个小小木雕的剑。
众人围拢过来,气氛更加热烈。 “思凡是哥哥,先来先来!” 思凡被放在一堆物事中间,眨着懵懂的大眼睛,四下看了看。他伸出小胖手,先是碰了碰冰凉的剪刀,又摸了摸毛笔的笔杆,最后却一把抓住了那本旧账本,紧紧攥在手里,还往嘴里塞。 “哟!抓了书本!将来是读书郎!要当秀才公哩!”大家笑着起哄。
接着是思柔。小姑娘胆子大,被放在桌上也不怕,乌溜溜的眼睛骨碌碌转,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爬了过去,小手毫不犹豫地越过算盘和尺子,一把抓住了那柄小小的木剑,挥舞着,嘴里发出“咿呀”的声音,像是在宣告胜利。
众人都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笑声。 “哎呦!这丫头不得了!抓了剑!” “巾帼不让须眉啊!” “以后是个厉害角色,看谁还敢欺负她哥哥!”
许柔柔看着女儿抓着木剑那副神气活现的小模样,忍不住也弯起了嘴角,可笑意还未达眼底,心里却猛地一抽。昆仑山……那是不是个需要动刀动枪的地方?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窜出来,让她手脚瞬间有些发凉。
热闹持续到午后,乡亲们才陆续散去,留下满院的狼藉和空气里残留的酒肉气息。许母和王婶忙着收拾碗筷,许父借着酒意,靠在墙根打盹,嘴角还带着一丝满足的倦意。
许柔柔把玩累睡着的两个孩子并排放在床上,盖好小被子。她坐在床边,看着他们恬静的睡颜,思凡的小手还无意识地攥着,思柔的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在做什么执拗的梦。
外面的喧哗褪去,心里的空寂便水落石出般清晰起来。满月宴的热闹像一层薄薄的糖衣,甜过之后,底下依旧是苦涩的芯。她从枕头底下摸出那件没织完的小毛衣,柔软的毛线贴在指尖,却再也织不下去一针。
孩子的啼哭、乡亲的笑语、母亲的宽慰……所有这些声音,最终都沉淀下去,只剩下耳边呼啸而过的、来自想象中昆仑山巅的风声,凛冽而孤独。
那份喧闹后的寂静,比以往任何一个独自等待的黄昏,都要沉甸甸地压人心魄。孩子的未来仿佛被那两样抓周物事蒙上了一层微光,却也照不清眼前迷雾重重的路。她攥紧了毛衣,那柔软的触感,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