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死寂比喧闹更磨人。两个孩子终于沉沉睡去,呼吸间还带着哭闹后的抽噎,小脸上泪痕交错。许柔柔却像根被绷得太紧的弦,松下来后反而彻底失了眠。她僵坐在炕沿,听着窗外风声又起,刮过屋檐,发出呜呜咽咽的哨音,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和自己那阵突如其来的崩溃。黑暗像浓稠的墨,裹得她喘不过气。
天快亮时,许母轻手轻脚地进来,眼底两团明显的青黑。她没多问昨夜的事,只是默默抱走了思凡,好让许柔柔能稍微合眼歇一会儿。许柔柔躺下,身体疲惫到了极点,意识却清醒地浮着,直到灶房传来轻微的响动和米粥的香气,她才昏昏沉沉地迷糊过去。
没睡多久,就被思柔细弱的哼唧声惊醒。许柔柔条件反射般地弹坐起来,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手下意识地去探孩子的额头,生怕那噩梦般的哭闹再度上演。
许母正抱着思凡喂米汤,见状叹了口气:“醒了?锅里有热水,先给思柔擦把脸,定定神。”她的声音平静,带着一种历经风霜后的沉稳,“孩子哭夜是常事,你别自己先慌了阵脚。你一慌,他们更觉着怕。”
许柔柔抿紧嘴唇,没说话,依言用温热的软布给思柔擦拭小脸和手脚。小家伙似乎舒服了些,哼唧声小了,睁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她。
早饭后,许母没像往常一样急着去忙活家务,而是将两个孩子都放到炕上,自己坐在旁边,拿出针线簸箩。
“你来,”她朝许柔柔招手,“坐近些。”
许柔柔迟疑地挪过去。
许母拿起一块柔软的旧棉布,对折,又拿起针线。“看着,”她说,手指虽粗糙,动作却异常灵巧,“孩子哭,不外乎几样:饿了,尿了,热了冷了,肚子胀气,或是受了惊。”
针尖穿过棉布,留下细密的线脚。“饿了尿了,都好办。摸准时辰,勤看着点就是。”她手下不停,很快缝出一个小布袋的形状,“最难弄的是肚子胀气和惊啼。肠子嫩,受了风,或是奶水不消化,就拧着劲地疼,孩子说不出,只能哭。”
她抓了一小把干艾草叶,塞进缝好的小布袋里,收口。“用这个,”她把艾草包递给许柔柔,“在灶火上烤热了,隔着里衣捂在肚脐眼上,温度要刚好,不能烫着皮。能暖腹,顺气。”
许柔柔接过那枚小小的、散发着苦涩清香的艾草包,捏在手里,微微发烫。
“要是还哭,就像我这样。”许母俯身,将哭闹假设中的思凡侧抱起来,让他的小肚子贴着自己的小臂,头枕在肘弯,另一只手稳稳托住他的臀腿,轻轻上下晃动。“这样抱,压着肚子,他能舒服点。再不行,就让他趴在你肩上,你轻轻拍他的背,从下往上拍,帮他把嗝打出来。”
她演示着,动作熟练而自然,仿佛这姿势已刻进了骨子里。阳光从窗户纸透进来,照在她花白的鬓角和专注的侧脸上。
许柔柔怔怔地看着。这些看似简单琐碎的道理和手法,于她而言,却像打开了一扇全新的门。她之前所有的慌乱无措,都源于对此的一无所知。
许母放下假想的“哭闹”思凡,又拿起一件思柔换下的小兜兜,指着后颈和后背处淡淡的汗渍:“瞧见没?这是捂多了。孩子火力壮,穿盖比大人少一件才行。摸脖子后头,温乎就行,出汗就是热了。”她又摸摸思柔的小脚,“脚凉点不怕,肚子和后背暖着就好。”
一整个上午,许母就坐在床上,一边做着针线,一边絮絮地讲。怎么判断哭声的不同含义,怎么给孩子洗澡又快又不着凉,什么样的粑粑是正常的,什么样的是拉了肚子。她甚至教许柔柔哼那首走了调却能莫名安抚孩子的老童谣。
许柔柔安静地听着,看着母亲那双操劳了一辈子、遍布裂口和老茧的手,那么灵活地穿针引线,那么温柔地抚过孩子的肌肤。那双手,也曾这样抚养她长大。
她忽然明白,母亲给的,不仅仅是几个止哭的法子。她是在把这副沉甸甸的担子,掰开了,揉碎了,将那些她曾独自摸索、积攒了数十年的经验和力气,一点点渡到她的肩上。
床头上,思凡和思柔并排躺着,自己啃着小拳头,咿咿呀呀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仿佛昨夜那场惊天动地的哭闹从未发生。
许母缝好最后一针,咬断线头,将一件改小的软布衫抖开:“试试这个,领口我放宽了,穿脱容易些。”
许柔柔接过那件带着阳光和母亲体温的小衣服,喉头哽咽了一下。她低下头,轻轻摩挲着细密的针脚,许久,才极轻地应了一声:
“嗯。知道了,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