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仍徘徊在街角的一两道身影,轻声道:“嫂嫂,他们还在看。”
“看就看。”
“你不打算管?”
“他们若动手,我再管。”
少年怔了下,似懂非懂。
孟鸢推着车往家走。
街的一头,不远处,一个身影站在茶肆的影子里。
那妇人站在那,吃着那两个糯球,像在品味,又像在思索。
她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偶尔抬眼看向摊位离去的方向。
身后有小厮问:“夫人,要不要属下再去试试?”
妇人摇了摇头:“越急越坏事。”
“可那娘子脾气硬……”
“硬,才耐看。”
她掸了掸手上糯粉:“明日换什么?”
小厮迟疑:“不知道。”
妇人轻声:“那我得看看她做什么。”
小厮点头:“是。”
妇人垂眼,语气慢了些:“这小娘子,不会只是摆摊的。”
说完,她扭头上了马车。
车轻轻往前走,没有留下什么足迹。
唯有街边那几个探子,也在远处盯着那辆车。
他们互相递了个眼神,像各自记下了什么。
下一刻,他们也散开,像从未出现过。
而此时,孟鸢已经把车推到巷口。
临安轻声问:“嫂嫂,明日……做什么?”
孟鸢想了下:“糯球换一换。”
“换成什么?”
“豆酥团。”
苏明眼睛一亮:“甜的?”
“软的。”
他乐了:“那明日街上又要炸开。”
孟鸢没有回头:“炸不炸,都卖我自己的。”
临安轻声重复:“卖你自己的。”
声音轻,却稳。
她听见了,也没有说话,只往前走。
巷里不时传来孩子们的笑声,还有隔壁店铺砧板的响声,都是寻常的声音。
寻常,但足够把人心安稳住。
她回了院子,把车放好,抖抖衣袖。
糯米的粉还黏在手上,她抬手拍了拍,只掉一半。
临安递了方巾:“嫂嫂,擦擦。”
“谢谢。”
“那……我回去写字?”
“写。”
“字写完,我就能吃两个糯球吗?”
孟鸢看他一眼:“写得好。”
临安点头:“我会写得好。”
……
前头的大汉靠在木柱上,嘴里念叨:“昨日那糯球,我回去给我闺女吃,她舌头伸半天不舍得咬第二口。”
旁边年轻的朗读童咧嘴笑:“你闺女懂吃。”
“她懂啥,她就是嘴馋。”
“馋也正常,娘子做的。”
众人一听,全都点头。
临安今天站在最前头,抱着竹篮,一副不能耽误正事的神情。
苏明到得慢些,扫了一眼队伍:“你们今个排得比昨个还整齐。”
有人接一句:“不整齐不敢见娘子。”
话刚落,街角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现了——孟鸢推着车,步子稳,神色平。
临安立刻迎上去:“嫂嫂,我来帮你。”
“放好篮子。”
少年点头去做。
苏明折扇敲掌:“娘子,你摊子还没开,前面几个已经快紧张出汗。”
孟鸢没理,只把案板收拾齐,布巾铺稳。
她把竹屉放在一旁,里面是已经准备好的豆酥馅。
豆酥团的馅料必须细,口感才顺。
她前一晚吹干黄豆,再碾成细粉,加糖,加芝麻,揉成能团起的松软粉团。
包进去时不能太紧,也不能太散,手上要留一点劲,又不能让糯团破皮。
她做第一个时,队伍里已经有人咽口水。
“娘子这动作,看着就心里踏实。”
“你少说两句,别扰她。”
“娘子一句话都没说,你倒凶得很。”
“我这是替娘子维持秩序。”
苏明笑得肩膀动:“你们几个啊,就差没给娘子立块牌了。”
临安反倒安静,手背在身后,盯着孟鸢的动作,一刻不敢走神。
豆酥团的外层糯粉比昨日的稍软,包好时,用掌心轻轻压一下,让表皮更贴合。
小团子圆,轻,像一口下去会散开似的。
孟鸢把第一颗放在竹盘里,抬眼:“好了。”
前头的人立刻上前:“娘子,我来。”
他接过去,小心咬了一口。
刚咬下去的一瞬,他整个人顿住了。
旁人着急:“好吃不好吃?”
他慢慢吞下:“娘子……你这是在骗人。”
“怎么了?”
“外层糯软,里头豆酥一抿就散了。我还以为会腻,结果一点不黏牙。”
其他几人也跟着上前。
“娘子,我也要一份。”
“娘子,我今日不挑口味,哪个团到我手里都行。”
“娘子,我是为了给家里老人买的,给我留两个。”
孟鸢一边包,一边道:“每人两个。”
队伍立刻整齐点头:“听娘子的。”
苏明忍不住对临安说:“你嫂嫂一句话,比衙门的号令还顶用。”
临安轻声:“因为她做的是吃的。”
苏明一想,也对。
就在豆酥团卖得正热闹时,人群后头忽然传来一阵不太对劲的动静。
有人喊:“喂,你别挤。”
另一人被推得后退:“我没挤,你前头的人往后撞我。”
苏明抬眼:“娘子,队伍里不对。”
孟鸢继续包豆酥团,语气不快不慢:“让开一点。”
苏明点头去调队。
他走过去一看,一眼认出是前天出现过的那三个人之一。
那人没穿昨日的外地衣裳,换了粗布短褂,却站得直,看一眼就知道不是要吃东西的人。
苏明敲扇:“朋友,队伍里别乱。”
那人笑了一下:“我就站着。”
“站着也别挤。”
“谁说我挤?”
前排有个大汉忍不住说:“你刚才脚往前挑,我看得清清楚楚。”
那人不屑:“你看错了。”
苏明眯了眼:“朋友,你要吃,排。你不吃,就站旁边。”
那人偏偏来了一句:“我偏要站这里。”
话丢下,整个队伍都 tense起来。
临安听见动静,抬头望去,眉紧成一条线。
孟鸢没抬头,只淡声道:“苏明,把那人请出去。”
苏明握扇的手紧了一下:“请是可以请,但他架势有点冲。”
队伍里有几个大汉已经忍不住往前挪,像随时会有人冲出来帮着赶人。
苏明挡住:“都别动。”
苏明又看向那人:“出去。”
那人哼声:“凭什么?”
“凭这是娘子的摊。”
这是临安突然开的口。
他走前两步,站到孟鸢侧前方,像只小兽护着窝:“她让你出去,你就出去。”
那人盯了他两眼:“小童生,牙还没长齐吧?”
临安的手指轻轻收紧:“你想做什么?”
人群有人忍不住低声说:“小子别上去啊,那人不是善茬。”
苏明正要上前,那人忽然像是故意一般,提高语气:“我站这里碍谁了?娘子做吃食,我看不得?还是说,你们怕我学了去?”
这句话让周围瞬间静了半息。
苏明眯起眼:“你要闹事?”
那人嘴角一挑:“我看娘子的手法,怎么了?”
临安上前一步:“你别看。”
那人笑得更明显:“我偏看。”
孟鸢这时终于抬起了头。
她没有发火,也没有皱眉,就只是看了他一下。
那人原本吊着一条嘴角,可在她目光落下来的那一瞬,却明显顿了一下。
她把手上的糯球放下:“看够了吗?”
那人没说话。
孟鸢继续道:“学不会的。”
这句轻轻的,没有讽刺,也不刻薄,却让那人的脸像被人摁到尘里一样。
他冷了一声:“你凭什么说我学不会?”
孟鸢不急不缓:“你心不稳,手不稳,站三刻就心浮气躁。豆酥要在掌心里捏三息,不碎不散,你能吗?”
人群倒吸一口凉气。
那人的表情第一次显出破绽:“你……”
孟鸢把糯粉轻轻抖散:“回去吧。该吃的吃,不该盯的别盯。你们做的事,不适合放在这条街。”
那人呼吸不稳,他似乎还想反击,可苏明已经走到侧后方,用扇子敲他手背:“走吧。”
那人甩开他的扇子,闷声一句:“我们迟早会再来。”
他说完,往街角去了。
人群久久没出声。
直到好几息之后,才有人怯怯问:“娘子,这……要不要报官?”
“报什么官。”孟鸢继续包团子,“他跳不出什么。”
前面的大汉也慢慢松气:“娘子,你刚才那几句,听得我脊背都直了。”
一个书生突然说:“娘子刚说那句‘学不会’,我觉得像骂,又不像骂。”
苏明笑:“娘子这是说实话。”
孟鸢淡声:“别让他们坏了买吃的心情。”
人群见她不在意,也就没再议论。
队伍往前动,节奏很快恢复。
苏明重新站好位置,往街角瞥了一眼:“娘子,那人不是自己来的。”
孟鸢包好一个豆酥团:“我知道。”
“你不怕麻烦?”
“不怕。”
“靠什么?”
“靠这条街还站在我摊前。”
苏明愣了两息,忽然笑了:“你这话,比前几日的更像了。”
临安在旁低声:“嫂嫂,我也站着。”
她看了他一眼:“你站稳了。”
队伍继续往前,人群也恢复原本的热闹。
有人尝到豆酥的那一刻,眼睛亮了起来:“娘子这口味,真奇。”
“外头软,里头一碰就散。”
“糖放得也刚好,不抢糯味。”
“娘子你这馅,是怎么调的?”
孟鸢淡淡一句:“慢慢磨的。”
大汉深信不疑:“啊,那肯定好吃。”
苏明低声对临安说:“你嫂嫂一句话,比十句夸奖都牢靠。”
临安点点头:“我知道。”
豆酥团卖得快,来的人比昨日还杂。
排队的、探听消息的、纯好奇的、跟风的都有。
不过,不管是谁,到了摊前,规规矩矩排队,掏钱,接团子。
队伍排到尾巴的时候,一直站在街边的那辆马车动了动。
帘子轻轻掀起一条缝。
屋内的那位妇人又出现了。
她没有上前,只看着摊位,看着孟鸢,看着人群。
像是在观察,又像是在等什么。
苏明注意到她,悄悄靠近孟鸢:“娘子,她又来了。”
孟鸢包好最后一颗:“让她看。”
“你不担心?”
“她一旦走上前,我会知道她要什么。”
苏明半懂不懂。
临安悄声问:“嫂嫂,你要不要我站你前头?”
“不用。”
“那……要不要我盯着她?”
“不用。”
少年抿唇:“我怕你忙不过来。”
孟鸢看他:“你先把竹篮拿稳。”
少年忙立正。
豆酥团全部卖完后,孟鸢收摊。
队伍散开,可还有不少人站在不远处,像等明日一样。
苏明一面收布,一面看着那辆马车:“娘子,她还没走。”
“她想见我。”
“你要去吗?”
“她若想见,会自己走来。”
苏明啧了一声:“娘子你这脾气,越淡越好看。”
孟鸢不接,只把摊子推向巷口。
她刚走到拐角,马车的帘子突然掀起。
那妇人下了车,声音不急不缓:“孟娘子。”
孟鸢停下。
妇人走来,步子平稳,手里拎着食盒。
她开口:“今日的豆酥团,我买少了。”
孟鸢:“明日也不多卖。”
妇人似笑非笑:“我并非来买。”
“那你来做什么。”
妇人道:“我想和娘子谈一件事。”
苏明立刻紧起身:“娘子……”
妇人却看向孟鸢,轻声:“我姓席,席府的席。”
苏明脸色变了:“席府?郡城那家?”
妇人点头:“正是。”
临安手指一紧。
席府,是郡城最有名的几家大户之一。
她今日站在这里,绝不是想吃豆酥团的。
孟鸢静静看她:“你想说什么。”
席夫人抬眼:“我想请娘子,为席府办一件客宴。”
苏明呼气:“又来一个要宴席的。”
席夫人继续:“不是强请。若娘子愿,我自会出价。”
“不愿,我也不会强求。”
这一句,比楚府那位管事、比县衙那位正堂说得都轻。
却更让人觉得不好推开。
孟鸢淡淡:“我不接宴席。”
席夫人点头,没有立刻说话。
她看了看摊车,又看了看孟鸢的手,最后才慢慢道:“娘子的手艺,若只摆一条小摊,有些可惜。”
苏明心里咯噔:“娘子,小心。”
席夫人似乎也看出了孟鸢的冷意,才换了口气:
“不过既然娘子不愿,我也不强压。今日来,只为得一个实话。”
“以后席府若有事,是否能来找娘子?”
孟鸢沉默了半息,回了四个字:
“看我心情。”
席夫人愣了片刻,随即笑了笑:
“好。娘子这脾性,我记下了。”
她转身上车,坐定前,又说了一句:“明日,我还会来。”
马车走远了。
苏明站在原地,摸着扇子:“娘子,你这一日,被三家盯上。”
“那你要不要也盯我一个?”
苏明憋笑:“我盯你没用,我没有钱。”
临安听两人说笑,心情才松一点。
孟鸢推着车往巷里走,语气平稳:“明日换豆香糕。”
苏明一听,又精神起来:“新的?”
“嗯。”
临安轻声:“我帮你。”
“你先考你的。”
少年小声重复:“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