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兵哥哥?”
“我是警察学院毕业的。”汤杨声音压得极低,像是羞于启齿,生怕给曾经的自己抹黑。
“怪不得,你身手好。其实你真的不凑巧,早些年来,我带你去几位将军处刷刷脸,混点资历军功,日子不一下子好起来?你何必弄得那么狼狈?”明洛还是忍不住假设。
汤杨勉力起身,很吃力的样子:“你当真……一点没想着改变下这个世道,换一番天地?”
明洛抬眸望天:“我还想问,你当真觉得自己能成功,能在李二这样的强君雄主手底下,靠谋逆折腾出一点青史留名的水花?”
暂时的静默,几乎逼仄得人透不过气来。
汤杨无力再与她对。
明洛觉察到自己眼底的灼热,心底蓦然勾起了几丝震颤。
“行了。你走吧,抓你的人要来了。”明洛隐约瞧见了在宫门处探头探脑的芳草,看不太真切。
汤杨动了动嘴角,欲言又止地咽下了剩下的言语。
事到如今。
连一句各自珍重都多余。
珍重个屁嘞。
汤杨离开了。
明洛仍坐在石凳上,压制着满心的悲怆和对此生惨淡收场的不甘,望了眼宫门方向,芳草为何还没回来?刚刚的人影又是谁?
她慢慢走向宫门,头一抬便瞧见了宫门外左右两侧全副武装的甲士和瑟缩在一旁的芳草,还有其他零星几个宫人。
是李二的御驾和随行卫兵。
明洛眨了眨眼。
直到身后李二的声音传来:“宋明洛。”
她笑了。
她甚至能听见自己幽长而乱了节拍的呼吸,一颗心快速跳动几下后迅速归位,仿若无事发生。
“陛下。”
“你随朕来。”李二声音平淡。
“嗯。”
这一刻的明洛没有被抓包的尴尬或者无措,唯有尘埃落定后的释然,像是坐以待毙的犯人迎来了自己的结局。
“余余睡着?”
李二扫了眼静谧的殿内。
“嗯。”
“还是那张石桌?”
“可以。”
不过这回没有那么简陋了,过夜茶和仓促做成的蛋糕都没了踪影,自有宫人拎来一壶煮好的茶。
明洛觉得干坐着也傻,慢条斯理给李二倒了杯茶。
“你说还是朕说?”
“陛下请。”
明洛言简意赅,做了个请的手势。
“你方才和那狂徒所言,都是真心话?”
“都是真话。”明洛抿唇。
李二和她相处这些年,对她的小动作小习惯多少有所认知,抿唇是心虚尴尬的具体体现。
“没有心是吗?”
“他这样一个人,我难道和他掏心掏肺吗?”明洛浅浅含笑,目光温煦。
李余溪娘往日玩耍的秋千仍在,只是秋千上引着的紫藤和杜若早已枯萎,唯余萧黄一索,秋千上空荡荡的,而秋千旁那棵花开如绡的杏树早已黄叶金灿。
无人打理的庭院,已然杂乱无章。
李二端起茶盏,轻轻呵了气,似乎不知该从何问起。
“他是这样的蠢货,你不和他掏心。那么朕呢?朕是明君雄主,你对朕是真心吗?”
“做了天子的人,就不要指望一个妃子对你掏心掏肺了。”明洛的妆容很淡,只是微微修饰了下发黄的气色,秀长的眉眼隐着浅淡的笑意,散发出难得而珍贵的温柔。
“那么朕不是天子的时候呢?你又是抱着怎样的目的来接近朕?”
“陛下,我的动机从来不纯。这点上没有刻意隐瞒过。”不然,她对李二难道是真爱吗?
要是真爱的话,她会受到的内心谴责更多。
还不如爱荣华富贵。
“那蠢货说得没错,你不管怎么选,你都有罪。怎么不为自己和李余搏一把?”
明洛抬眸正视于他,微笑道:“搏什么?陛下,我是读过史书的人。”但凡王朝在走上坡路,不管当政的天子多么离谱,都几乎没有造反成功过的。
百姓百官对稳定的时局政局的那种向往,没法用言语描述形容,只是深深体现在每个人的下意识选择中。
“但不是因为没希望不搏,而是发自内心地认可,朕作为天子的身份是吗?”李二语气迟迟,一字一顿说得很慢。
“认可。陛下确实做得很好。”明洛诚恳道。
“是,你也和羊览恩说过,说朕是大一统王朝以来最好的天子。”李二说起这些,眼神都明亮了许多。
明洛没接话。
明明是刚才和汤杨大义凛然说过的话,但此刻回想,她竟也想不太起来,她还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肯定有。
李二的心情看似十分美妙,笑意也很明朗,但眼底的阴影慢慢浮上来,一层一层地堆叠倾轧。
“但你还说了,朕修缮行宫死的百姓都是朕的罪过?”
“不是吗?”明洛堂而皇之地看向他,言辞虽犀利,唇边依旧凝了一缕静和的笑意。
“月有阴晴圆缺,人也一样。我私心认为,陛下是千百年的最佳天子,但那些因徭役而死的百姓难道该死吗?他们不一定是为了陛下而死,但陛下确实该对他们的死负责。”
“不是说陛下该当这冤大头,而是除了天子,没有人可以担这个责。”
李二微微语塞,旋即语气凛冽:“意思是,朕该感到荣幸?”
“陛下该感到惭愧。那些也是活生生的人命,他们都是壮劳力,背后有老有小指望着他活。”
明洛双眸清明,丝毫不畏惧也不退缩,“奴婢为畜产,陛下不介意就算了,农民总算是人吧,也要吃好多粮食才能长大,陛下一点不心疼吗?”
李二闻言神情一滞。
“陛下一码归一码。有些事做错了就是做错了,或者就算没做错,身为天子该承担的责任,也该尽数认下。”
明洛浅浅说教了一番,复又陷入了沉默。
这样也好,死之前把想说的说一遍,反正李二当政的水平摆在那儿,不会因为她而忽上忽下。
“不说了?”
李二主要想听她说一些真心话。
这一年半载的对话下来,他深知从前的明洛有多么‘虚伪’,成天和他演戏作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