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东,无名山,废弃山神庙。
林薇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神像底座那片异样浅淡的灰尘,像是一个无声的警告,在这死寂破败的庙宇中显得格外刺眼。她握枪的手心沁出冷汗,指尖因用力而发白,枪口死死对准那片区域,全身肌肉紧绷,如同拉满的弓弦。
小慧躲在门外,透过门缝紧张地窥视着里面,大气不敢出。
庙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灰尘在从屋顶破洞透下的惨淡光柱中无声浮动。
一秒,两秒……
就在林薇几乎要认为那是自己过度紧张产生的错觉时——
“咳咳……”
一声极其轻微、压抑的咳嗽声,从神像后方那一片更深的阴影里传了出来!
那里有人!
林薇瞳孔骤缩,几乎要扣动扳机!但她强行克制住了这本能反应,因为那咳嗽声……听起来异常虚弱,甚至带着一种病入膏肓的衰竭感。
“谁?出来!”林薇压低声音,厉声喝道,声音因紧张而微微颤抖。
阴影里一阵窸窣作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艰难地移动。片刻后,一个佝偻、瘦削、几乎皮包骨头的身影,拄着一根粗糙的木棍,颤巍巍地从神像后面挪了出来。
那是一个老人。头发胡须皆已花白,纠结在一起,沾满草屑尘土。脸上布满深壑般的皱纹,面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他穿着一身几乎烂成布条的破旧棉袄,脚上的草鞋也快散了架。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浑浊不堪,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阴翳,但偶尔转动时,却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与这垂死外貌不相符的锐利光芒。
老人似乎耗尽了力气,靠在冰冷的神像底座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杂音,仿佛下一秒就会断气。
看到是这样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林薇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丝,但警惕并未完全消除。在这荒山野岭、土匪搜山的关头,任何一个突然出现的人都值得怀疑。
“你……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林薇没有放下枪,依旧保持着安全距离,沉声问道。
老人抬起浑浊的眼睛,似乎费了很大力气才聚焦在林薇身上,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过……过路的……讨口吃的……快……快饿死了……”
他的目光扫过林薇和小慧,尤其是在林薇那虽然狼狈却依旧能看出质地的衣衫和紧握的手枪上停留了一瞬,浑浊的眼底深处,那丝锐利的光芒再次极快地闪过。
“吃的?”林薇心中疑虑更深。这老人看起来确实奄奄一息,但他出现的方式和时机太过巧合。
小慧在门外看到是个可怜的老人,心肠一软,忍不住小声对林薇道:“周姐姐,他……他好像真的快不行了,我们……我们不是还有点干粮吗?”
林薇没有理会小慧,依旧紧紧盯着老人:“老伯,你是哪里人?怎么独自在这深山里?”
老人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才断断续续地道:“逃……逃难的……老家……河南……遭了灾……活不下去了……跟着人往南走……走散了……病……病倒在这山里……不知……不知多少天了……”
河南逃难来的?这倒是一个合理的解释。近年来中原战乱与灾荒频发,确实有大量难民南迁。
但林薇心中的那点疑虑仍未散去。她注意到,老人虽然看起来虚弱不堪,但他拄着木棍的手,指关节粗大,虎口处似乎有长期握持某种东西留下的、尚未完全消退的老茧。那不像是普通农民的手。
“外面有土匪在搜山,老伯你可知道?”林薇试探着问道。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他摇了摇头,声音更加微弱:“土……土匪?不……不知道……我这把老骨头……就……就等着喂狼了……”
他的表现似乎天衣无缝,就是一个濒死的、什么都不知道的逃难老人。
林薇沉吟了片刻。理智告诉她,应该立刻离开,带着这老人是个巨大的累赘和不确定因素。但看着对方那副凄惨的模样,听着他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咽气的喘息,她终究无法硬起心肠见死不救。
她叹了口气,将手枪稍稍放低,但并未收起。她从怀中掏出那仅剩的一小块、被水泡得发胀的饼子,掰下一大半,递了过去:“老伯,我们也没多少吃的了,这个你先垫垫。”
老人的眼睛在看到饼子时,瞬间亮了一下,那是一种源于求生本能的光芒。他颤抖着伸出手,几乎是抢一般抓过饼子,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噎得直翻白眼。
林薇示意小慧把水囊递给他。
老人猛灌了几口水,才勉强将饼子咽下去,然后靠着神像,闭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似乎连咀嚼都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周姐姐……”小慧看着老人可怜的样子,眼圈有点发红。
林薇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多话。她走到庙门口,警惕地向外张望。浓雾依旧没有散去,山林里寂静无声,赵德贵和那些土匪似乎暂时没有搜索到这边。
她回到庙内,看着蜷缩在神像下、仿佛已经睡着的老人,眉头微蹙。这个老人的出现,总让她觉得有些不安。是留在这里照顾他,等待雾散或者土匪退去?还是立刻离开,继续赶路?
留下,意味着可能被拖累,也可能这老人本身就是个陷阱。
离开,将这垂死的老人独自丢在这荒山野岭,又与禽兽何异?
就在林薇内心激烈挣扎时,那原本似乎睡着的老人,忽然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比之前更加猛烈,他蜷缩着身体,咳得撕心裂肺,蜡黄的脸上泛起一种不正常的潮红。
“老伯!你怎么样?”小慧吓得惊呼出声。
林薇也快步上前,蹲下身查看。老人痛苦地捂着胸口,呼吸急促而困难,嘴角甚至溢出了一丝带着血丝的沫子。
看他这情形,不像是装的,是真的病重!
林薇不再犹豫,对生命的怜悯终究压过了疑虑。她扶住老人,帮他拍抚后背,同时对小慧道:“小慧,看看我们还有没有能用的水,再找找看附近有没有什么能止咳的草药!”
她不能见死不救。
武汉,“松鹤旅社”密室。
烟雾缭绕,沈惊鸿与“琴师”相对而坐,桌上的茶早已凉透。
“消息已经放出去了。”“琴师”推了推眼镜,低声道,“通过我们在伪保安团里的内应,故意让保安团的一个小队长‘意外’得知,黑风寨的‘座山雕’最近捞过界,在合川到广安一带劫了一票‘大货’,而且似乎跟重庆方面的重要人物有关,油水厚得很,还没上报。”
沈惊鸿目光沉静:“保安团那边什么反应?”
“那个小队长是个见钱眼开的家伙,而且一直跟‘座山雕’不对付。”“琴师”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他已经撺掇着他们中队长,准备带人去‘巡查防务’,顺便‘敲打敲打’黑风寨,看看能不能分一杯羹。时间就定在明天上午。”
“很好。”沈惊鸿点了点头。只要保安团的人出现在黑风寨的活动区域,必然会引起土匪的警惕和混乱,无论他们是否真的发生冲突,都能在很大程度上干扰赵德贵和崔明泉的抓捕计划,为林薇创造逃脱的机会。
“另外,关于那个马三,”“琴师”继续汇报,“我们查到他在两天前离开了宜昌,乘坐的是一条私人货船,沿着长江支流进入了川东水域,具体上岸地点还不明确,但方向确实是合川、广安一带。他带了三个人,都配有武器。”
马三亲自出马了!沈惊鸿的心又揪紧了几分。这说明崔明泉对抓捕林薇志在必得,甚至不惜派出自己的心腹干将!
“能不能在马三上岸的地方做些安排?”沈惊鸿问道。
“很难。”
“琴师”摇头,“川东水网密布,可供上岸的地点太多,我们的人手和影响力有限,无法全面监控。而且动作太大,反而可能暴露我们自己。”
沈惊鸿沉默了片刻。他知道“琴师”说的是实情。在敌占区行动,掣肘太多。
“继续监视马三的动向,有消息立刻通知我。”沈惊鸿沉声道,“另外,我们发出的警示电报,川东那边的交通站有回复吗?”
“还没有。那边山高林密,通讯不畅,而且我们的交通站为了安全,也经常转移位置。收到消息并采取行动需要时间。”
时间……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沈惊鸿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在这里运筹帷幄,借力打力,但能否及时帮到千里之外、身处险境的林薇,却是一个未知数。
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武汉灰蒙蒙的天空。这座沦陷的城市,处处透着压抑和危险,但他此刻却觉得,比起身处茫茫大山、被多方势力追捕的林薇,自己这里反而算是“安全”的了。
薇薇,你一定要撑住……
川东,山神庙。
在林薇和小慧的简单照料下(主要是喂水和用找到的几株鱼腥草捣碎给他闻),那老人的剧烈咳嗽终于暂时平息了下来。他靠在神像底座上,气息依旧微弱,但脸色似乎好了一点点。
他睁开眼睛,浑浊的目光再次落在林薇身上,嘶哑着开口道:“姑……姑娘……谢谢……谢谢你们……老朽……老朽怕是……不行了……不能……连累你们……”
林薇看着他奄奄一息的样子,心中不忍,柔声道:“老伯,别这么说。等雾散了,我们想办法带你一起走。”
老人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凄凉的苦笑:“走……走不动了……老朽……本是……行伍之人……当年……也在……也在二十九军……打过鬼子……受了内伤……落下……落下这咳血的病根……如今……如今却要……死在这荒山野岭……咳咳……”
二十九军?打过鬼子?
林薇和小慧都是一怔。二十九军是西北军的一支,曾在长城抗战等战役中英勇抗击日寇,名声颇佳。
“老伯,您……您是二十九军的老兵?”小慧忍不住问道,眼中充满了敬意。
老人闭着眼睛,似乎陷入了回忆,喃喃道:“……喜峰口……罗文峪……弟兄们……死得惨啊……子弹……炮弹……还有……还有鬼子的毒气……”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无尽的悲凉和痛苦。
听着老人提及那些惨烈的战役和日寇的暴行,林薇心中的疑虑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抗日老兵的由衷敬意和同情。难怪他手上会有那样的老茧,那是长期握枪留下的。
“老伯,您放心,我们不会丢下您的。”林薇的语气坚定起来,“等安全了,我们带您去找医生。”
老人睁开眼,看了看林薇,又看了看小慧,浑浊的眼中似乎有泪光闪动,他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最终却无力地垂下。
“好……好孩子……你们……你们是……好人……”他喘息着,声音越来越低,“往……往西北……走……十里外……有个……炭窑……废弃的……或许……可以……藏身……”
炭窑?废弃的?
这无疑是一个极其宝贵的信息!一个可以暂时躲避追兵、从长计议的落脚点!
“谢谢您,老伯!”林薇感激地说道。
老人不再说话,只是闭着眼睛,胸口微弱地起伏着,似乎又陷入了昏睡。
林薇和小慧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希望。有了明确的方向和可能的藏身点,活下去的几率就大了很多。
她们决定,等老人稍微恢复一点体力,或者雾散一些,就立刻出发,前往那个废弃炭窑。
然而,她们都没有注意到,当老人说出“炭窑”二字时,他蜷缩在破棉袄袖子里的、那布满老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颤动了一下。
庙外的浓雾,似乎淡薄了一丝,但山林深处的危险,并未远离。而庙内这个看似垂死的老人,他身上似乎还隐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