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庙内的时光在压抑的寂静与老人断续的呻吟中缓慢流逝。浓雾如同黏稠的乳汁,牢固地包裹着山林,丝毫没有散去的迹象。林薇守在门口,警惕地注视着外面白茫茫的世界,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小慧则靠在神像旁,因极度的疲惫和紧张,已经昏昏沉沉地睡去。
那位自称二十九军老兵的老人,依旧蜷缩在神像底座下,气息微弱,仿佛风中残烛。但林薇敏锐地感觉到,在她提及要带他一起去炭窑后,老人那看似昏睡的状态下,身体有极其细微的僵硬。那是一种本能的、难以完全掩饰的紧张。
这个发现让林薇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她不动声色地摩挲着袖中的手枪,大脑飞速运转。老人透露炭窑信息,是真心相助,还是……另一个陷阱?他手上的老茧,悲怆的回忆,都像是真的,但那种在绝境中过于“巧合”的出现和指引,又处处透着诡异。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饥饿和寒冷如同两条毒蛇,啃噬着她们的意志和体力。林薇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无论前方是生路还是陷阱,都必须去闯一闯。留在这里,只有冻死、饿死,或者被搜山的土匪发现这唯一结局。
她轻轻摇醒小慧,低声道:“小慧,我们该走了。”
小慧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到依旧浓郁的雾气,脸上闪过一丝恐惧,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林薇走到老人身边,蹲下身,轻声道:“老伯,雾小些了,我们得走了。您还能坚持吗?我们扶您一起。”
老人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林薇,又看了看门外依旧浓重的雾气,嘶哑道:“姑……姑娘……你们……自己走吧……老朽……真的……不行了……别……别管我了……”
他的拒绝在意料之中,但林薇注意到,他说话时,眼神似乎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庙外某个方向,虽然很快收回,但那瞬间的闪烁,没有逃过林薇的眼睛。
“老伯,我们说好了要带您走的。”林薇语气温和却坚定,她伸手去扶老人,“来,试试看。”
老人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颤巍巍地借助林薇和小慧的搀扶,勉强站了起来。他的身体轻得吓人,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整个人几乎完全靠两个女孩支撑着重量。
“往……往西北……”老人虚弱地指了一个方向,正是他之前提到的炭窑所在。
三人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破败的山神庙,再次没入浓雾笼罩的山林。老人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沉重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山林中格外清晰。林薇和小慧不得不时常停下来等他,进展缓慢。
一路上,林薇更加仔细地观察着老人。她发现,尽管老人看起来虚弱不堪,需要完全依赖她们才能行走,但他的脚步落点,在遇到某些湿滑或崎岖的地方时,会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极其细微的调整,那绝不是一个真正垂死、意识模糊的人能做出的反应。
而且,他指引的方向,虽然大致是西北,但路径却并非直线,时而绕开看似好走的缓坡,时而选择更难行的灌木丛,仿佛……在故意拖延时间?或者,在避开什么?
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林薇几乎可以确定,这个老人有问题!他根本不是什么濒死的逃难老兵,他的虚弱很大可能是伪装的!他的目的,就是接近她们,获取信任,然后将她们引向某个预设的陷阱——那个所谓的“废弃炭窑”!
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头顶。她们此刻正扶着一条毒蛇,走向它精心布置的巢穴!
怎么办?立刻揭穿他?在这荒山野岭,逼急了一个伪装极深的特务,后果不堪设想。她们两个弱女子,未必是他的对手。
继续假装不知,将计就计?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或许,还能从中找到反制甚至脱身的机会?
林薇瞬间做出了决定。她不能打草惊蛇。她暗中捏了捏小慧的手,递过去一个极其严厉、警告的眼神。小慧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到林薇凝重的神色,也立刻紧张起来,紧紧闭上了嘴,不敢多问。
“老伯,还有多远啊?”林薇故意用带着疲惫和期盼的语气问道。
“就……就快到了……前面……转过那个山坳……就……就能看见了……”老人喘着气回答,浑浊的眼睛里,那丝锐利的光芒再次一闪而过。
果然,在艰难地绕过老人所指的那个林木特别茂密的山坳后,前方山坡下,隐约出现了一个黑黢黢的洞口,洞口周围散落着一些烧焦的木炭和废弃的工具,看起来确实像是一个废弃的炭窑。
“就……就是那里……”老人似乎松了口气,身体更加瘫软地靠在林薇身上。
林薇看着那个如同野兽巨口般的窑洞,心中警铃大作。那里太适合设伏了!一旦进去,恐怕就再难出来。
她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老伯,这窑洞里面黑乎乎的,看起来不太安全,会不会有野兽啊?我们还是在外面找个地方休息吧?”
老人似乎没料到林薇会突然犹豫,愣了一下,随即更加虚弱地咳嗽起来,断断续续地道:“里……里面……避风……安全……外面……冷……你们……女孩子……受不了……”
他的催促,更加印证了林薇的猜测。
“周姐姐,我……我也觉得里面好吓人……”小慧也怯生生地附和道,她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本能地感觉到了危险。
就在这时——
“窸窸窣窣——”
一阵极其轻微、却绝非风吹草动的声音,从炭窑洞口附近的灌木丛中传来!
里面有人!
林薇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她几乎能感觉到黑暗中瞄准她们的枪口!
不能再犹豫了!
她猛地一把推开靠在自己身上的老人,同时厉声对小慧喊道:“小慧快跑!往我们来时的路跑!”
老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推得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但他反应极快,原本佝偻的身形在瞬间挺直了几分,浑浊的眼睛里爆射出惊人的厉芒,那只布满老茧的手如同铁钳般,迅捷无比地抓向林薇持枪的手腕!
“动手!”老人(或者说,特务)嘶哑的嗓音变得尖锐而凶狠,与之前判若两人!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炭窑洞口和旁边的灌木丛中,猛地窜出三条黑影!手中都握着明晃晃的匕首和短枪,呈品字形向林薇和小慧扑来!
陷阱!果然是陷阱!
“砰!”
林薇在被老人抓住手腕的瞬间,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子弹打在地上,溅起一溜火星!巨大的枪声在山谷间回荡!
这突如其来的枪声显然也震慑了扑上来的敌人,他们的动作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
趁着这电光火石的间隙,林薇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挣脱了老人的钳制,也顾不上手腕火辣辣的疼痛,转身就向着与小慧逃跑方向不同的侧翼密林冲去!她必须引开大部分敌人,给小慧创造生机!
“追!别让那个女的跑了!抓活的!”老人(特务)气急败坏地吼道,他显然没想到林薇如此果决和警惕。
两名持刀的特务立刻朝着林薇逃跑的方向追去,而另一名持枪的特务和那个伪装成老人的家伙,则迟疑了一下,似乎在选择追击目标。
林薇在密林中拼命奔跑,身后的脚步声和叫骂声紧追不舍。她知道自己的体力即将耗尽,手枪里也只剩下两发子弹。绝望,如同四周弥漫的浓雾,再次将她紧紧包裹。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武汉,“松鹤旅社”密室。
沈惊鸿站在窗前,指间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香烟,眉头紧锁,望着窗外汉口街道上稀疏的行人和不时驶过的日军三轮摩托。距离“琴师”散播消息已经过去了一天,川东那边依旧没有任何新的进展传来,这种等待的煎熬,几乎要磨碎他的神经。
“掌柜”从上海发来的密电显示,对老余的深度审讯有了新的突破。老余在精神崩溃下,交代出崔明泉在“干社”内部还有一个代号“山魈”的搭档,专门负责处理一些“湿活”(暗杀、绑架等见血的任务),此人行事比崔明泉更为狠辣隐秘,而且似乎与川滇黔一带的绿林势力关系匪浅。
“山魈”……沈惊鸿默念着这个充满山林精怪意味的代号,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如果川东的行动是由这个“山魈”在直接指挥,那么其危险性和不确定性将远超预期。
“琴师”推门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中却有一丝亮光。
“有消息了!” “琴师”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丝兴奋,“保安团那边有动静了!他们那个中队长,今天一早真的带着几十号人,往合川和广安交界的那片山区去了!名义上是‘清乡剿匪’,我看,就是冲着黑风寨和那单‘生意’去的!”
沈惊鸿眼中精光一闪:“确定吗?”
“确定!我们的人亲眼看到他们出动的,装备还挺齐全。”“琴师”点头,“而且,还有一个意外收获。我们监听到伪警察局的一个内部通话,他们接到上面命令,要求加强合川附近几个水陆码头的盘查,重点注意两个十八九岁的‘女学生’,说是……有‘赤色分子’嫌疑。”
加强盘查?沈惊鸿的心猛地一沉。这说明崔明泉或者“山魈”那边,已经意识到林薇可能逃脱了最初的围捕,正在试图封锁交通要道,阻止她们北上!
情况依然万分危急!保安团的介入或许能搅乱土匪的行动,但同时也可能迫使对方狗急跳墙,或者将林薇她们逼入更危险的境地。
“我们必须知道更确切的位置!”沈惊鸿转过身,语气斩钉截铁,“林薇她们现在到底在哪里?是还在山林里逃亡,还是已经试图接近交通线?‘山魈’和他的人又在哪里?”
“琴师”面露难色:“川东山高林密,我们的力量有限,很难进行大面积搜索。除非……能有更精确的线索。”
更精确的线索……沈惊鸿闭上眼,努力将自己代入林薇的处境。她在遇袭后,会如何选择?会继续往北,还是改变方向?她会信任谁?能去哪里?
他猛地睁开眼,看向“琴师”:“那个伪装成老兵的特务,老余有没有提供他的更多特征?或者,他常用的伪装身份?”
“有!”“琴师”立刻翻出审讯记录,“老余提到,那个人外号‘老周’,极其擅长伪装和山地行动,据说早年确实在西北军当过几天兵,后来开了小差,混迹江湖,被崔明泉网罗。他伪装时,最喜欢利用人的同情心,而且……他有个习惯,喜欢在鞋底夹层藏一片特制的薄钢片,用来在必要时切断绳索或者作为暗器。”
老周……鞋底藏钢片……
沈惊鸿将这些信息牢牢记住。这或许是识别和追踪这个危险人物的关键。
“继续加大情报搜集力度,重点是合川、广安交界山区的最新动态,以及所有关于‘女学生’或不明身份人员出现的消息。”沈惊鸿下令道,“另外,想办法给川东我们的交通站再发一次报,将‘老周’的特征和‘山魈’可能介入的情况通报过去,提醒他们格外小心!”
“明白!”
“琴师”离开后,沈惊鸿再次走到窗前,心中的焦灼有增无减。他布下的棋子已经开始扰动局势,但距离真正解救林薇,还差最关键的一步——找到她!
薇薇,无论你在哪里,无论面对的是什么,一定要坚持住!我一定能找到你!
而此刻,川东密林中,林薇的逃亡,已经到了最危急的关头。她利用一处陡坡暂时甩开了两名持刀特务的追击,躲在一个腐烂的树洞里,听着外面越来越近的搜索声,握紧了手中仅剩两发子弹的手枪,苍白的脸上,汗水与泥污混在一起,眼神却如同被困的母狼,闪烁着不屈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