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石后方,林薇的呼吸几乎停滞,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小慧更是吓得浑身发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漏出一丝声响。冰冷潮湿的岩石紧贴着她们的后背,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直往骨头缝里钻。
浓雾中,那些人影和马蹄声越来越清晰。
“……妈的,这鬼天气,啥也看不见!”
“赵爷也真是,为一个娘们兴师动众,这大山里头,指不定喂了狼……”
“少废话!崔先生下了死命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都给我把招子放亮点!”
粗鲁的抱怨和对话声穿透雾气传来,伴随着马蹄不耐烦地刨动地面的声音。是赵德贵和那群土匪!他们果然没有放弃,还在搜山!
林薇的心沉到了谷底。听声音,对方至少有七八人,而且有马,机动性远比她们强。在这浓雾弥漫的山林里,一旦被发现,根本无处可逃。
她握紧了手中的勃朗宁,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手指稍微稳定了一些。只有三发子弹……必须用在最关键的时刻。
脚步声和马蹄声在离她们藏身的岩石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似乎是在短暂休整和判断方向。
“头儿,这雾太大了,再往里走,兄弟们怕是要迷路啊。”一个声音说道。
“是啊,赵爷,那俩娘们细皮嫩肉的,说不定早就摔死在哪个山沟里了。”另一个声音附和。
赵德贵(老赵)阴沉的声音响起:“迷路?摔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人,崔先生怪罪下来,你们担待得起吗?分头找!两人一组,给我往山涧下游和这片林子深处搜!晌午之前,回到这里汇合!”
“是!”
杂乱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开始向不同方向散开。
林薇屏住呼吸,仔细分辨着。有一组两人的脚步声,正朝着她们藏身这片岩石区域摸索过来!手电光柱在浓雾中胡乱扫射,越来越近!
“真他妈晦气,这鬼地方……”
“少抱怨了,快点搜完回去交差。”
两个土匪骂骂咧咧地拨开灌木,手电光已经能照到岩石的边缘!
千钧一发!
林薇脑中念头飞转。硬拼是死路一条,必须智取!
她猛地用力,将身边一块松动的石块推下了山坡!
“哗啦啦——”石块滚落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中格外清晰。
“在那边!”那两个土匪立刻被声音吸引,手电光柱和注意力瞬间转向石块滚落的方向,骂骂咧咧地追了过去。
就是现在!
林薇一把拉起小慧,低喝道:“快走!往反方向!”
两人趁着这短暂的间隙,如同受惊的兔子,弓着腰,借助浓雾和树木的掩护,向着与土匪搜索方向相反的、地势更高的山林深处拼命跑去!
她们不敢回头,不敢停歇,肺部如同风箱般剧烈起伏,冰冷的空气吸入喉咙,带来火辣辣的疼痛。身后的叫骂声和脚步声似乎被甩开了一些,但依旧如同附骨之蛆,紧追不舍。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双腿如同灌了铅,喉咙里充满了血腥味,身后的声音似乎终于消失了。两人再也支撑不住,靠在一棵巨大的、需要数人合抱的古树背后,瘫软在地,剧烈地喘息着。
浓雾依旧没有散去,四周白茫茫一片,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们两人。
“周……周姐姐……我们……我们甩掉他们了吗?”小慧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惊恐。
“暂时……暂时甩掉了……”林薇喘息着回答,心脏依旧狂跳不止。但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安全。赵德贵等人找不到她们,绝不会善罢甘休,而且她们现在已经彻底迷失在了这片陌生的山林里。
饥饿、寒冷、疲惫和迷路的绝望,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她们的喉咙。
林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观察着四周,试图找到一些辨别方向的线索。浓雾遮蔽了太阳,无法依靠日影。树木的生长?这里的植被似乎都差不多……
她的目光落在古树粗糙的树皮上,忽然注意到,树干背阴的一面,生长着厚厚一层深绿色的苔藓,而向阳的一面,苔藓则相对稀疏一些。
苔藓!一般来说,苔藓多生长于阴湿北面!
她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如果这里树干苔藓厚的一面是北,那么她们需要去的西北方向,大致就是……
她凭借这个粗略的判断,结合之前对大致方向的记忆,重新确定了前进的方位。
“小慧,我们再坚持一下,往这个方向走。”林薇指着她判断的西北方向,“一定要找到路,或者找到人家。”
两人相互搀扶着,再次踏上艰难的路程。饥饿让她们头晕眼花,只能靠咀嚼一些略带甜味的草根和偶尔找到的野果充饥。林薇将最后一点干粮紧紧留着,那是她们最后的储备。
时间在浓雾和跋涉中缓慢流逝,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就在两人几乎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时,前方浓雾中,隐约出现了一片不同于自然山林的、规则的轮廓!
是房屋?
两人精神一振,用尽最后力气向前走去。
靠近了才发现,那并非村庄,而是一座孤零零矗立在山腰处的、看起来已经荒废了不知多少年的山神庙。庙宇不大,墙体斑驳坍塌,屋顶长满了荒草,在浓雾中显得破败而诡异。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可以暂时栖身、躲避风寒和追兵的地方!
林薇和小慧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想法。她们小心翼翼地靠近庙门。木门早已腐烂,歪斜地敞开着,里面黑洞洞的,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
林薇示意小慧在门外警戒,自己则握紧手枪,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庙内光线昏暗,借着从破洞屋顶透下的微弱天光,可以看到正中是一尊泥塑的山神像,彩漆剥落,面目模糊,显得有几分狰狞。神像前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和鸟粪,角落里结着蛛网。
看起来确实荒废已久,不像有人迹的样子。
林薇稍微松了口气,正要招呼小慧进来,目光却猛地凝固在神像底座下方——那里,似乎有一片区域的灰尘,比其他地方要浅淡一些!像是近期被人擦拭或者移动过!
她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这里有人来过?
上海,码头。
晨雾同样笼罩着黄浦江,但这里的雾气掺杂着煤烟、机油和潮湿的咸腥气,与川东山林的清冷截然不同。沈惊鸿穿着一身不起眼的灰色长衫,戴着礼帽,提着一个简单的藤箱,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登上了开往武汉的客轮“江顺号”。
他的伤势并未完全痊愈,肋间依旧隐隐作痛,但眼神却锐利如常,甚至比平时更添了几分冷冽的决绝。老余的交代像一根鞭子,时刻抽打着他,催促他必须行动。
“掌柜”和几位核心同志前来送行,气氛凝重。
“惊鸿,武汉情况复杂,日军、伪政府、各派势力鱼龙混杂,务必小心。”“掌柜”紧紧握着他的手,低声叮嘱,“我们已经通过渠道向川东沿途发出了最高警示,也会全力推动军统内部对崔明泉的清算。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放心,我有分寸。”沈惊鸿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雾气朦胧的江面,仿佛要穿透这千山万水,看到那个令他魂牵梦萦的身影,“薇薇那边……一有消息,立刻通知我。”
“一定!”
汽笛长鸣,“江顺号”缓缓离开码头,驶入浓雾弥漫的江心。沈惊鸿站在船舷边,看着渐渐远去的、笼罩在战争阴云下的上海,心中充满了对未知前路的凝重,以及对林薇无尽的担忧。
薇薇,坚持住,等我。
武汉,日军占领下的华中重镇。
相比于上海租界的畸形繁华和重庆山城的压抑紧张,武汉呈现出一种被暴力征服后的、死气沉沉的秩序。街头随处可见巡逻的日本宪兵和伪警察,太阳旗在重要建筑上刺眼地悬挂着,中国百姓大多行色匆匆,面带菜色,眼神麻木。
沈惊鸿化名“沈文”,以一名从上海来的、经营纺织品生意的商人身份,住进了汉口一家由日本人控制、但相对“安全”的“松鹤旅社”。这里是组织上在武汉的一个隐秘联络点,负责人代号“琴师”,表面上是旅社的账房先生。
安顿下来后,沈惊鸿立刻与“琴师”接上了头。
“情况很棘手。”“琴师”是个四十岁左右、戴着圆框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男子,但眼神透着精明,“‘干社’在武汉确实有活动,他们利用一些沦陷区与后方的物资交换做掩护,与日伪方面也有一些不清不楚的勾连。崔明泉是否直接指挥了川东的行动,暂时无法确认,但他的一个心腹,名叫马三的,前几天确实从武汉去了宜昌方向,那边是进入川东的水陆要冲。”
马三!沈惊鸿记住了这个名字。
“能查到马三的具体行踪,或者他们在川东勾结了哪股土匪势力吗?”沈惊鸿问道。
“正在查,但需要时间。而且,我们的人不敢动作太大,以免打草惊蛇。”“琴师”推了推眼镜,“不过,有一个可能相关的消息。昨天,从宜昌方面传来风声,说是‘黑风寨’的瓢把子‘座山雕’,最近接了一单‘大生意’,好像是要在合川到广安一带,截两个从重庆过来的‘女学生’,活口价钱很高。”
黑风寨!座山雕!这与老余交代的、赵德贵去搬救兵的信息对上了!
沈惊鸿眼中寒光一闪。目标明确,就是林薇和小慧!
“知道他们动手的具体地点和时间吗?”
“还不清楚,土匪行事诡秘,而且这单生意似乎很急,也很隐蔽。”“琴师”摇头,“我们正在想办法接触黑风寨内部的人,但风险很大。”
沈惊鸿沉默了片刻。时间不等人,每多耽搁一分钟,林薇就多一分危险。
“有没有办法,能让他们这单‘生意’做不成?”沈惊鸿问道,语气冰冷。
“琴师”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想……借刀杀人?或者,打草惊蛇?”
“无论是哪种,只要能干扰他们的行动,给林薇争取到逃脱的机会就行。”沈惊鸿沉声道。
“办法……不是没有。”“琴师”沉吟道,“黑风寨虽然凶悍,但也并非铁板一块,而且他们和本地的伪军保安团为了地盘和利益,素有龃龉。或许……我们可以想办法,让保安团‘恰好’去黑风寨活动的地盘‘剿匪’?或者,散播消息,说黑风寨接了重庆方面重要人物的‘私活’,引起了上峰不满……”
一条条看似阴损、却可能行之有效的计策,在密室中低声探讨着。为了营救心爱之人,沈惊鸿不介意动用任何手段,哪怕是与虎谋皮,搅动这沦陷区的浑水。
而远在川东荒山,破败山神庙内的林薇,正屏息凝神,紧握手枪,一步步走向那个灰尘异常的神像底座。庙外浓雾依旧,寂静无声,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宁静。
庙内庙外,危机四伏。一场跨越千里的救援与一场绝境中的自救,都在与时间赛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