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掌柜”苏绣商铺后堂临时改造成的审讯室里,空气污浊,灯光昏黄,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偶尔响起的、压抑的闷哼与质问。老余被绑在一张结实的木椅上,脸上血污和汗水混杂,原本麻木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生理性的痛苦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涣散。
沈惊鸿没有亲自下场用刑,他坐在一旁的阴影里,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只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紧紧锁定着老余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肢体反应。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压力。
“掌柜”和另一位经验丰富的审讯员轮番上阵,问题如同疾风骤雨,不容喘息。
“说!你在重庆的联络人到底是谁?除了崔明泉,还有谁?”
“你们通过什么渠道传递情报?还有哪些备用联络点?”
“‘青鸟’只是你的代号,你在梅机关内部的编号是什么?”
“关于林薇,你还知道多少?你们在重庆还有没有其他针对她的行动?”
当“林薇”这个名字被再次提起时,一直半死不活的老余眼皮剧烈地跳动了一下,涣散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怨毒,有一丝残留的、对高桥(影武者)的复杂情感,甚至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兔死狐悲般的恐惧。
审讯员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变化,立刻加重了语气,反复逼问关于林薇的情报。
“……我……我不知道……别问了……”老余的声音嘶哑破碎,试图做最后的抵抗。
沈惊鸿缓缓从阴影中站起身,走到老余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同冰锥,凿击着老余最后的心理防线:“高桥健次郎,你的父亲,他或许是个冷酷的间谍,但他至少是为了他的帝国。而你,余福顺(老余真名),你背叛了生育你的土地,背叛了信任你的同志,像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躲在暗处,连你父亲都未必看得起你。现在,你连最后一点价值都要失去了吗?告诉我,你们把林薇怎么样了?说出来,或许你还能死得稍微像个……人。”
“人”这个字,沈惊鸿咬得极重,带着无尽的嘲讽与蔑视。
老余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沈惊鸿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他内心深处最隐秘、最不堪的伤口。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沈惊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最终,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我说……我说……”他瘫在椅子上,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开始交代,“是……是崔明泉……他……他通过‘干社’的渠道,查到了那个叫‘苏梅’的女人可能藏在北碚一带……具体地点不确定……但……但他判断她很可能要走……走北上的路线……”
沈惊鸿的心脏骤然收紧!
“……所以……所以他命令我们……在合川……截住她……能活捉最好……不能……就……”老余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恐惧。
“就怎么样?”沈惊鸿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声音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就……就地清除……”老余闭上眼睛,不敢看沈惊鸿那几乎要杀人的眼神,“崔明泉说……她……她知道得太多……而且……她和你的关系……不能留……”
就地清除!
四个字,像四颗子弹,同时击中了沈惊鸿!他感觉眼前一阵发黑,巨大的恐惧和愤怒几乎要将他撕裂!
薇薇!她真的暴露了!而且正在逃亡的路上,面临着“干社”和可能被勾结的土匪的联合追杀!
“合川……具体计划是什么?你们派了多少人?联络方式是什么?”沈惊鸿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
老余被他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地交代了已知的部分:崔明泉通过“干社”在川东的一些关系,可能动用了当地的黑道或土匪势力,具体计划和人员他并不完全清楚,但他提供了一个关键的联络暗号和一个可能知道更多细节的、在合川的“干社”外围人员的信息。
得到这些信息,沈惊鸿再也无法保持冷静。他猛地松开老余,转身对“掌柜”吼道:“立刻!用最紧急的渠道,向重庆和川东沿途所有我们的交通站发出最高警示!林薇同志身份暴露,正被‘干社’及不明武装力量追杀,请求不惜一切代价营救和掩护!”
“明白!”“掌柜”也知道事态严重,立刻冲了出去。
沈惊鸿看着瘫软如泥的老余,眼中没有任何怜悯,只有冰冷的杀意。但现在,还不是处置他的时候。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仅仅发出警示是不够的,远水难救近火。他必须做更多!
“联系我们在军统内部的其他关系,”沈惊鸿对留下的审讯员快速下令,“把崔明泉勾结日特(通过老余这条线指向高桥)、并私自调动武装力量截杀抗日人士的证据,巧妙地递上去!要快!我要让戴笠亲自下令清理门户!”
他要借刀杀人!利用军统内部的派系斗争和戴笠对失控行为的忌惮,从根源上斩断崔明泉伸向林薇的黑手!
“另外,”沈惊鸿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极其冒险的决定,“给我准备去武汉的船票和新的身份。我要亲自去一趟。”
“你去武汉?”“掌柜”刚安排好发报回来,听到这个决定大吃一惊,“太危险了!武汉现在是日军重镇,你的身份……”
“武汉是通往川渝的重要枢纽,也是‘干社’势力可能渗透的地方。”沈惊鸿语气斩钉截铁,“在那里,或许能更快获取关于川东行动的最新消息,甚至可能找到干扰或阻止他们的办法。我不能在这里干等!”
他无法忍受明知林薇身处绝境,自己却只能在千里之外无能为力的感觉。哪怕前路是龙潭虎穴,他也要去闯一闯!
川东,无名山坳,洞穴中。
微弱的火苗顽强地跳跃着,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和寒意,却无法完全温暖两个女孩几乎冻僵的身体。林薇和小慧紧紧靠在一起,烘烤着半干不湿的衣服,听着洞外山林里不知名野兽的嚎叫和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未来的深深恐惧。
“周姐姐……我们……我们还能到延安吗?”小慧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不确定性。
“能,一定能。”林薇的声音虽然虚弱,却异常坚定。她看着跳动的火苗,仿佛在看黑暗中唯一的指引,“只要我们活着,只要我们不放弃,就一定能走到。”
她仔细检查了随身物品。干粮在跳船时丢失了大半,只剩下几块被水泡得发胀的饼子。沈惊鸿给她的手枪还在,但子弹只剩下三发,这是她最后的保命手段。那枚素银镯子依旧冰凉地贴着她的胸口。
天快亮时,火堆熄灭了。黎明的微光透过藤蔓缝隙照进洞穴,带来了些许暖意,也带来了新的抉择。
“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林薇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那些坏人找不到我们,可能会扩大搜索范围,或者在下游设卡。我们必须离开这片区域,想办法找到正确的路,或者……找到可以帮助我们的人。”
她将剩下的干粮分了一大半给小慧,自己只留了一小块。“你正在长身体,多吃点。我们要保存体力。”
两人收拾好勉强烤干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拨开洞口的藤蔓,钻了出去。
清晨的山林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浓雾之中,能见度极低,几步之外便是一片模糊。树木、岩石都变成了影影绰绰的鬼影。这雾气虽然增加了行走的难度和危险,但也为她们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林薇凭借着模糊的方向感和之前对星象(昨夜晴空时她曾短暂观察)的记忆,大致判断延安在北偏西的方向。她决定带着小慧,沿着山脊线,向着西北方向前进。这样虽然山路难行,但视野相对开阔,更容易避开可能的埋伏,也更容易发现人烟。
山路崎岖,湿滑难行。浓密的雾气打湿了她们的头发和衣衫,冰冷刺骨。两人相互搀扶,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迷雾中艰难跋涉。饥饿、寒冷和疲惫不断侵蚀着她们的意志。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前方隐约传来了流水声。穿过一片竹林,一条不算太宽、但水流湍急的山涧横亘在面前。涧上只有一根孤零零的、看起来腐朽不堪的独木桥。
“我……我害怕……”小慧看着那根湿滑的独木桥和桥下奔涌的涧水,脸色发白。
“别怕,看着我,一步一步跟着我。”林薇深吸一口气,率先踏上了独木桥。桥身果然湿滑异常,而且有些摇晃。她集中全部精神,张开双臂保持平衡,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
小慧咬着牙,颤抖着跟在她后面。
就在两人即将走到对岸时,小慧脚下一滑,惊叫一声,身体猛地向一侧倾斜!
“小心!”林薇眼疾手快,回身一把抓住了小慧的手臂!
巨大的惯性带着两人一起向桥下栽去!林薇另一只手死死抠住了桥边一块凸起的、长满青苔的岩石,指甲瞬间翻裂,鲜血涌出,钻心的疼痛让她眼前一黑!
两人悬在半空,脚下是奔涌的涧水!
“周姐姐!放手!你会掉下去的!”小慧哭着喊道。
“闭嘴!抓紧我!”林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用尽全身力气,一点点将小慧往上拉。手臂的肌肉仿佛要撕裂,肋下的旧伤(之前跳窗扭伤)也传来剧痛,但她死死撑着。
终于,在小慧的配合下,两人艰难地爬回了桥面,瘫倒在岸边的草地上,如同两条濒死的鱼,大口喘息,浑身都被冷汗和雾气浸透。
看着对方狼狈却安然无恙的样子,两人竟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丝劫后余生的、虚弱的笑容。经历生死,她们之间的纽带更加牢固。
休息了片刻,两人继续上路。浓雾依旧没有散去的迹象,山林寂静得可怕。
又走了一段路,林薇突然停下脚步,竖起耳朵,脸色微变。
“怎么了?周姐姐?”小慧紧张地问。
“有声音……”林薇压低声音,示意小慧蹲下,“好像是……马蹄声?还有人的声音……”
声音从侧前方的雾中传来,隐隐约约,听不真切,但确实存在,而且似乎正在向她们这个方向靠近!
是搜山的土匪?还是……其他的路人?
林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拉着小慧,迅速躲到了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屏住呼吸,握紧了怀中那支仅剩三发子弹的手枪。
马蹄声和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近,透过浓雾,已经能看到一些晃动的、模糊的人影……
命运,再次将未知的危险,推到了她们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