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凌晨,被浓得化不开的湿雾包裹着,万籁俱寂,只有嘉陵江面偶尔传来几声低沉的汽笛,撕破这死水般的宁静。北碚,竹林小院外,一辆熄了火、没有挂牌照的黑色轿车如同蛰伏的野兽,悄无声息地停在路边。
林薇——或者说,此刻的她已经是“周晓芸”了——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栋在竹影中若隐若现的农舍。这里曾是她惊魂后的避风港,如今,却也只是漫长旅途的一个起点。她深吸了一口带着竹叶清甜和江水腥气的冰冷空气,将那份离愁与不舍强行压下,拉低了头上那顶半旧毡帽的帽檐,拎起那个轻飘飘的、只装着几件换洗衣服和干粮的蓝布包袱,毅然拉开了车门。
驾驶座上是一位面容黝黑、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老康称他“老何”,是这条秘密交通线上经验丰富的“向导”。他没有多余的话,只是从后视镜里看了林薇一眼,微微点了点头,便发动了汽车,缓缓驶入浓雾之中。
车子没有开往灯火尚存的市区,而是沿着崎岖的江边小路,向着上游方向驶去。车窗外的世界被雾气模糊,如同林薇此刻的心境,迷茫,却有着明确的方向。她紧紧攥着怀中那枚素银镯子,冰凉的触感是她与过去、与沈惊鸿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联系。
“周同志,”老何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我们到合川之前,尽量少说话。遇到盘查,我来应付。你记住,你是从湖北宜昌逃难来的学生,家里人都失散了,去延安投奔堂叔。”
“我记住了,何大哥。”林薇低声应道,努力让自己的口音带上一点湖北腔。
车子在颠簸的路上行驶了约莫一个多小时,天色依旧昏暗。前方江边出现了一个极其简陋、几乎像是自然形成的小码头,泊着几条破旧的乌篷船。老何将车停在远离码头的一片芦苇丛后。
“下车,我们换船。”老何简洁地说道,率先下了车。
林薇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江边。一条乌篷船的船夫似乎早已等候多时,见到老何,默契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示意他们上船。
钻进低矮的船舱,里面已经坐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都穿着朴素的百姓衣服,脸上带着和林薇相似的、混杂着紧张与期盼的神情。彼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照不宣的默契——都是去往同一个地方的同志。
船夫解开缆绳,竹篙轻轻一点,乌篷船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江心,融入了嘉陵江黎明前最浓重的雾霭与黑暗之中。引擎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船只顺着江水,开始向北漂流。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林薇知道,她的新征程,正式开始了。
与此同时,上海,“掌柜”的苏绣商铺后堂,气氛却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压抑而躁动。
老余(“青鸟”)的逃脱,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沈惊鸿和“掌柜”的心头。这个内鬼不除,上海的地下组织就如同坐在火山口上,随时可能被引爆。
对抓获的那个小混混阿强的审讯,没有获得更多关于老余直接下落的信息。阿强只知道老余行事谨慎,从不在他面前透露任何私人信息,连那个废弃教堂,老余每次来去也都如同鬼魅。
“查!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揪出来!”“掌柜”双眼布满血丝,声音因愤怒和焦虑而沙哑,“他熟悉我们太多的据点和运作方式,多耽搁一天,就多一分危险!”
沈惊鸿相对冷静一些,但内心的焦灼丝毫不亚于“掌柜”。他反复推敲着老余这个人,试图从他的行为模式中找出破绽。
“老余潜伏多年,一直小心翼翼,为什么会在‘影武者’落网后,突然冒险亲自去那个备用联络点?仅仅是为了通知手下断线蛰伏?”沈惊鸿提出疑问,“这不符合他一贯谨慎的风格。除非……那里有他必须亲自去取走或者销毁的东西?”
“东西?” “掌柜”一愣,“我们仔细搜查过那个墓室,除了电台和一些不重要的杂物,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
“也许我们遗漏了什么。”沈惊鸿目光锐利,“或者,那样东西,已经被他提前取走了。”
他回想起在墓室桌脚发现的那点干涸的血迹和灰色毛发,以及阿强提到的老余喜欢猫的细节。这看似无关的线索,在他脑海中盘旋。
“老余的公开住所查过了吗?”沈惊鸿问道。
“查过了,在他失踪后我们第一时间就秘密搜查过。”
“掌柜”回答道,“很干净,几乎没什么个人物品,只有几件换洗衣服和一些猫粮。邻居说他确实养了几只猫,但他失踪后,那几只猫也不见了。”
猫也不见了……沈惊鸿若有所思。一个仓促逃跑的内奸,还会特意带走自己养的猫?这要么说明他极其重感情(但这与他叛徒的身份矛盾),要么……这些猫,或者与猫相关的东西,对他有特殊意义?
一个大胆的猜想在他脑中形成。
“也许……我们找错了方向。”沈惊鸿缓缓说道,“老余如此熟悉上海的地下世界和我们的运作,他深知我们会全力搜捕他。他会不会反其道而行之,并没有远遁,而是就藏在我们眼皮底下,某个我们绝对想不到的、甚至……与我们有关的地方?”
“与我们有关的地方?”
“掌柜”愕然。
“比如……某个他认为已经被我们放弃、或者暂时不会去搜查的,以前的备用安全屋?或者,某个利用我们思维盲区伪装的身份附近?”沈惊鸿的大脑飞速运转,“他熟悉我们的排查逻辑,知道我们会重点监控交通要道和他已知的社会关系。那么,最危险的地方,或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掌柜”倒吸一口凉气:“你的意思是……他可能根本没离开上海,甚至……就藏在某个我们曾经使用过的据点里?”
“不是没有可能。”沈惊鸿眼神冰冷,“立刻排查所有近期闲置、或者我们认为已经暴露而放弃的旧安全屋,尤其是……那些带有院子、或者方便隐藏和饲养动物的地方。”
一条新的、看似匪夷所思却又有其内在逻辑的追查方向,被提了出来。
嘉陵江上,乌篷船在晨雾中漂流了数个时辰。
天色渐渐亮起,但雾气仍未完全散去,两岸的山峦如同淡墨渲染的画作,朦胧而静谧。林薇靠在船舱壁上,听着单调的流水声和船桨划水的声音,思绪却飘向了远方。
她想起了与沈惊鸿在黄桷垭老街那短暂的重逢,他脸上未愈的伤疤,他眼中深沉的思念与痛楚……那时虽身处险境,却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存在。而如今,两人之间隔着的,已是千山万水,以及无数不可知的危险。
她摸了摸藏在贴身口袋里的那张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诗,和一个模糊的唇印。这是她留给他的,或许也是留给自己的一份念想。她不知道他能否看到,也不知道即使看到,又能明白几分。
“姐……姐姐,”旁边那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名叫小慧的女学生怯生生地开口,打破了船舱里的沉默,“你去延安……是去找人吗?”
林薇(周晓芸)回过神,看着女孩清澈而带着憧憬的眼睛,温和地笑了笑:“嗯,去找一个……能让我们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的地方。”
小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中光芒更盛:“我也是!我听同学们说,那里没有压迫,没有剥削,人人平等!我要去那里学习,参加革命!”
看着小慧充满朝气的脸庞,林薇心中那份离别的伤感似乎被冲淡了一些。是啊,她不是一个人在路上。有无数像小慧这样的青年,怀揣着理想和热血,正向着那片光明之地前进。这本身就是一种力量。
船夫老何在外面低声道:“前面快到第一个检查站了,大家噤声,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
船舱内的气氛瞬间紧张起来。林薇和小慧等人立刻屏住呼吸,紧紧靠在一起,能听到彼此加速的心跳声。
乌篷船的速度慢了下来,能听到前方传来模糊的吆喝声和别的船只被检查的动静。一道手电光柱透过篷布的缝隙扫了进来,在几人紧张的脸上晃过。
“干什么的?”一个粗鲁的声音问道。
“老总,跑船的,送几个亲戚去合川走亲戚。”老何陪着笑,声音带着讨好。
“亲戚?打开篷布看看!”
“老总,都是女眷,不方便……这点小意思,您和弟兄们喝口茶……”外面传来细微的、银元摩擦的声音。
短暂的沉默后,那粗鲁的声音似乎缓和了些:“行了行了,过去吧!快点!”
乌篷船再次缓缓启动,驶离了检查站。船舱里的几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才发现手心都已攥出了冷汗。
这只是漫长旅途中的第一道关卡。林薇知道,后面还有更多的艰难险阻在等待着他们。
上海,根据沈惊鸿的建议,对废弃安全屋的排查秘密展开。
大部分地点都一无所获。就在众人有些气馁时,负责排查城南一片老城厢区域的小组传回了消息——在一条名为“九曲巷”的、迷宫般的弄堂深处,有一处组织半年前因怀疑暴露而弃用的安全屋,最近似乎有人员活动的痕迹!更可疑的是,邻居反映,偶尔能听到里面有猫叫声!
“九曲巷……”“掌柜”看着地图,眼神一凝,“那里鱼龙混杂,巷道复杂,确实是个藏身的好地方!而且那个安全屋带一个小天井!”
沈惊鸿立刻站起身,肋间的伤口因为动作牵拉而传来刺痛,但他毫不在意:“我去!”
“不行!你的伤还没好利索,而且老余认识你,太危险!”“掌柜”立刻反对。
“正因为老余认识我,他才可能因为惊讶而露出破绽。”沈惊鸿语气坚决,“而且,我对那里有印象,比生面孔更容易找到突破口。这次,我们不能再让他跑了!”
看着沈惊鸿眼中不容置疑的决绝,“掌柜”知道无法阻拦,只能沉重地点了点头:“好!我安排最强的人手配合你!务必小心!”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九曲巷内却昏暗异常,只有零星几盏路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湿滑的青石板路。沈惊鸿穿着一身深色的工装,脸上做了简单的伪装,带着几名精干的行动队员,如同暗夜中的猎手,悄无声息地潜入了这片错综复杂的巷区。
根据情报,他们很快找到了那处位于巷子尽头的、门牌模糊的石库门房子。院子里静悄悄的,黑着灯,但沈惊鸿敏锐地闻到,空气中飘散着一丝极其淡薄的、与周围煤球炉味道格格不入的……猫粮腥气。
他打了个手势,队员们立刻分散开来,封锁了前后出口和可能逃跑的路线。
沈惊鸿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前,没有选择撬锁,而是用一种特殊的、极有规律的节奏,轻轻敲响了门环——这是以前这个安全屋启用时,内部人员约定的紧急联络暗号之一!
院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碰倒的轻微响声。
沈惊鸿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
门内,一片死寂。
几秒钟后,就在沈惊鸿以为判断失误,准备强行突入时——
“吱呀”一声。
门,被拉开了一道缝隙。
一张苍白、惊愕、写满了难以置信的脸,出现在门缝后面。正是他们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的——老余!
他看到门外站着的、眼神冰冷如刀的沈惊鸿,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是……是你?!”老余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极度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很意外吗,‘青鸟’先生?”沈惊鸿的声音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瞬间将老余冻结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