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闵行郊区。废弃的天主教堂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骸骨，矗立在荒草丛生的野地里。哥特式的尖顶在惨淡的月光下指向昏沉的夜空，彩绘玻璃早已破碎，只剩下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只只窥视着人间的盲眼。夜风吹过空荡的厅堂和回廊，发出呜咽般的怪响，更添几分阴森鬼气。
沈惊鸿和小周如同两道紧贴地面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接近教堂。沈惊鸿肋间的伤口在长途奔袭和紧张情绪下隐隐作痛，但他强行压制着，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晚，或许就能揭开“青鸟”的真面目，甚至可能钓到更大的鱼。
两人没有从正门进入，而是绕到教堂侧面一处坍塌的墙体缺口，如同狸猫般敏捷地钻了进去。
教堂内部更是破败不堪。长椅东倒西歪，布满灰尘和鸟粪，巨大的十字架斜挂在祭坛上方，仿佛随时会坠落。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某种动物巢穴的腥臊气。
按照高桥密件中那幅“星座图”的指示，沈惊鸿的目光锁定了祭坛后方一扇不起眼的、通往地下室的矮门。门上的铁锁早已锈蚀，但门轴似乎近期被上过油，开启时只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声。
门后是一条向下的、狭窄陡峭的石阶，深入一片粘稠的黑暗。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尘土和某种化学药水味道的冷风从下方涌出。
沈惊鸿和小周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拔出手枪，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沿着石阶向下摸去。
石阶尽头，是一个不大的地下墓室。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束（罩着布以免光线外泄），可以看到四周是斑驳的石壁和几个空置的、用来存放棺椁的石龛。墓室中央，摆着一张破旧的木桌和两把椅子，桌上放着一盏熄灭的煤油灯，旁边还有一个看起来相当精良的、便携式的无线电发报机！
这里果然是一个秘密联络点！
沈惊鸿的心跳加速。他示意小周警戒入口，自己则迅速检查桌子和发报机。发报机还是温热的，显然不久前刚刚使用过！桌子上除了厚厚的灰尘，还有一小片区域被擦拭过，上面残留着一点极细微的、不同于灰尘的白色粉末。
沈惊鸿用手指沾起一点，凑到鼻尖闻了闻——是滑石粉。常用于防止电台旋钮打滑，或者……处理指纹？
对方很谨慎，离开前清理了痕迹。
但百密一疏。沈惊鸿锐利的目光扫过桌脚与地面的缝隙，发现了一点几乎与灰尘融为一体的、深褐色的东西。他小心地用小镊子夹起来，那是一小片干涸的、像是血迹的斑点，旁边还粘着几根极短的、深灰色的动物毛发。
不是人的血。像是……老鼠？或者是……猫？
他皱起眉头，这线索似乎有些奇怪。他继续搜索，在墙角一个石龛的阴影里，发现了一个被随意丢弃的、空的“美丽牌”香烟烟盒。这种烟在上海很常见，似乎没什么特别。
就在他准备进一步探查时，守在入口处的小周突然发出了极其轻微的、代表“警告”的鸟鸣声！
有人来了！
沈惊鸿立刻熄灭了手电，和小周迅速隐入最黑暗的角落石龛后，屏住了呼吸。
墓室入口处传来了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至少有两个！脚步声在石阶上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下面的情况，然后才继续向下。
手电筒的光柱扫了进来，晃过空荡荡的墓室。
“没人。”一个压低的、带着些许本地口音的男子声音响起。
“东西都处理干净了？”另一个声音问道，这个声音一传入沈惊鸿的耳朵，就让他的血液几乎瞬间冻结！
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沉稳，略带沙哑，正是负责内部联络和后勤的——老余！
果然是他！“青鸟”！
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被背叛的刺痛感席卷了沈惊鸿。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才勉强克制住立刻冲出去的冲动。他需要证据，需要知道老余来这里的目的，以及他和谁接头。
“放心吧，余叔，都按您的吩咐处理了，电台也藏好了。”第一个声音讨好地说道，“就是不知道……上面为啥突然让断线蛰伏？风声真的这么紧？”
老余（青鸟）哼了一声，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影武者’栽了，沈惊鸿那小子命大又回来了，能不紧吗？重庆那边也传来了警告。这段时间都安分点，等风头过去再说。”
“沈惊鸿……啧啧，那小子真是命硬，76号都弄不死他。”第一个声音咂咂嘴，“余叔，您说……他会不会查到我们头上？”
“他查不到！”老余的语气陡然变得阴冷，“他知道的有限。只要我们稳住，他就没辙。别忘了，我们在暗，他在明。”
躲在暗处的沈惊鸿心中冷笑。老余，你太自信了。
“那……接下来我们怎么联系？”第一个声音问道。
“用死信箱，老地方。非紧急情况，不要启用这个备用点。”老余吩咐道，“你先把这里再检查一遍，确保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然后从另一边出口离开。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好嘞，余叔您慢走。”
脚步声再次响起，似乎是老余一个人沿着石阶上去了。
沈惊鸿心中迅速权衡。跟踪老余，可能找到他更多的据点或上线；但留下抓捕这个接头人，也能获取重要口供。
就在他犹豫的瞬间，墓室里那个接头人似乎放松了警惕，嘴里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开始随意地检查角落，手电光柱晃动着，眼看就要扫到沈惊鸿和小周藏身的石龛！
不能再等了！
沈惊鸿对小周使了个眼色，两人如同猎豹般猛地从黑暗中扑出！
“不许动！”
那接头人根本没料到墓室里还藏着人，吓得魂飞魄散，手电筒“哐当”掉在地上，光线乱晃。他下意识地就要去掏腰间的枪，但小周的动作更快，一记精准的手刀砍在他的脖颈上，那人闷哼一声，软软地瘫倒在地。
沈惊鸿迅速上前，卸了他的武器，用准备好的绳索将其捆了个结实，并用布条塞住了嘴。
“你看着他，我上去追老余！”沈惊鸿对小周低喝一声，转身就冲向石阶。他不能放跑“青鸟”！
然而，当他冲出地下室，来到破败的教堂大厅时，哪里还有老余的影子？只有夜风穿过破窗，发出空洞的呼啸。
老余太狡猾了，而且对这里的地形显然极为熟悉，就这么短短几十秒的时间，他已经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夜色里。
沈惊鸿不甘地一拳砸在身旁腐朽的木柱上，木屑簌簌落下。虽然抓住了接头人，但让主犯老余逃脱，无疑是巨大的遗憾和隐患。
他返回地下室，和小周一起，将那个昏迷的接头人迅速转移出教堂，塞进停在隐蔽处的汽车里。
重庆，北碚，竹林小院。
林薇开始默默地收拾行装。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和老康留下的书籍，她几乎一无所有。她从暗格里取出那枚素银镯子，冰凉的触感让她心中一痛。这是沈惊鸿留给她的念想，也是他们之间跨越生死与距离的微弱连接。
她将镯子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去延安的路途必然艰险，她不能让任何可能暴露身份的东西随身携带。
老康再次前来，带来了具体的转移安排。
“路线已经规划好了。”老康摊开一张简陋的手绘地图，“你先乘船沿嘉陵江北上至合川，那里有我们的交通站接应。然后陆路，穿越封锁线，进入陕甘宁边区，最终抵达延安。整个过程可能需要一个月甚至更久，路途艰苦，且有相当风险。”
林薇看着地图上那条蜿蜒曲折、贯穿山河的路线，仿佛能看到其中的艰险与未知。但她眼神坚定，没有丝毫退缩：“我不怕苦，也不怕危险。”
老康欣慰地点点头，递给她一个新的身份证明和一些路费：“这是你的新身份，记住，你叫‘周晓芸’，是从湖北逃难来的学生，要去延安投奔亲戚。路上少说话，多看，多听，一切听从交通站同志的指挥。”
“周晓芸……”林薇默念着这个陌生的名字，知道“苏梅”和“林薇”都将成为过去。她郑重地接过证件和路费，仿佛接过了沉甸甸的使命。
“出发时间定在后天凌晨。”老康最后叮嘱道，“我会派人来接你。在此之前，保持警惕。”
老康离开后，小院里只剩下林薇一人。她坐在院中，望着天边那轮渐渐西沉的残月，心中百感交集。离开重庆，前往那片陌生的黄土地，意味着与过去的一切告别，也包括……与沈惊鸿那渺茫的重逢希望。
她拿出纸笔，想给沈惊鸿留下一封信，哪怕这封信可能永远也无法送到他手中。但提笔良久，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不知从何写起。最终，她只写下了一句诗：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落款，只有一个淡淡的、用水痕印下的唇印。
她知道这很幼稚，很徒劳，但这是她此刻唯一能做的、最直接的表达。
上海，“掌柜”的苏绣商铺后堂。
那个在教堂抓获的接头人经过初步审讯，很快便招供了。他叫阿强，是本地的一个青帮小混混，被老余（他只知道叫“余叔”）用金钱收买，负责看守和打理那个废弃教堂的联络点，并协助传递一些不太重要的消息。
据阿强交代，老余是在大约一年前找上他的，出手阔绰，行事神秘。老余似乎对上海的地下通道和废弃建筑非常熟悉，那个教堂的联络点就是他找的。阿强还提到一个细节，老余似乎很喜欢猫，他有一次偶然看到老余在喂一只野猫，动作很温柔，和他平时阴沉的样子截然不同。
猫？沈惊鸿想起了墓室里发现的那几根灰色毛发。难道……
他立刻派人去查老余的公开住所和社会关系。反馈回来的信息显示，老余表面上独居在一处里弄房子里，邻居反映他确实收养了好几只流浪猫。
这个发现让沈惊鸿感到一丝怪异。一个冷酷的、潜伏多年的日特内奸，竟然会对小动物抱有怜悯之心？这与其叛变投敌的行为显得如此矛盾。
与此同时，对老余的全面追捕已经展开。但老余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所有已知的落脚点和关系人都找不到他的踪迹。他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青鸟”虽然被确认，但其逃脱，意味着隐患依然存在。他手中掌握的组织秘密太多，他的存在，就像一颗埋藏极深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引爆，给上海的地下组织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沈惊鸿感到肩上的压力巨大。他一方面要配合“掌柜”继续追查老余的下落，清理因其叛变可能暴露的据点和人脉；另一方面，他也在担心重庆的林薇。老余的叛变，是否会影响重庆那边的安全？林薇的隐匿点是否还安全？
他尝试通过秘密渠道向重庆发出警示，但通讯的延迟和不确定性，让他无法及时得知林薇的情况。
一种无力感再次袭来。他身处上海漩涡中心，却无法庇护远在重庆的爱人。他只能将这份担忧和思念，化为更坚定的战斗意志。必须尽快清除“青鸟”的威胁，稳定上海的局势，然后……或许才能有机会，去考虑个人的聚散离合。
而就在沈惊鸿于上海全力追查“青鸟”下落之时，重庆北碚的竹林小院里，林薇已经收拾好简单的行囊，换上了符合“周晓芸”身份的、打着补丁的粗布衣服，等待着黎明时分，那趟注定改变她命运的旅程。
夜色深沉，双城之间，无形的电波似乎都在传递着一种离愁与决绝。一个选择留下，在虎穴龙潭中继续厮杀；一个选择远行，向着理想的光明之地跋涉。他们的命运轨迹，在这一刻，似乎走向了不同的方向，但内心深处那份共同的信念与羁绊，却如同暗夜中的星光，虽遥不可及，却始终亮着，指引着彼此前行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