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下,死寂如坟。白鸦那充满诱惑与恐吓的宣言,伴随着“清道夫I型”那摧枯拉朽的一击,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每一个青石镇居民的心头。绝望的阴影像冰冷的藤蔓,开始悄然缠绕一些意志薄弱者的心脏。如果敌人都是这样的怪物,如果未来真是那种冰冷的“统一”世界……反抗,还有意义吗?
无数道目光,忐忑、希冀、绝望、祈求……交织在一起,最终汇聚到凌昊身上。他是青石镇的灵魂,是奇迹的创造者,也是此刻唯一可能扭转乾坤的希望。
凌昊的脸上,依旧没有众人想象中的愤怒、惊慌或是凝重。他甚至微微侧头,仿佛在认真思考白鸦的话语。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忽然轻轻笑了起来。
那不是冷笑,也非怒极反笑,而是一种很淡的、带着些许复杂意味的、仿佛听到什么荒谬理论的浅笑。
这笑容让白鸦眉头微蹙,感到一丝被轻视的不快。
“所以,”凌昊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城墙内外的寂静,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就是道去冥思苦想这么久,得出的新‘理念’?把人强行缝合上机器,注射进怪物的基因,然后称其为‘进化’?用设备抹除思想,用恐惧统一行动,然后美其名曰‘秩序’?”
他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迈步,走下指挥台的石阶。他的动作从容不迫,甚至带着一丝审视般的悠闲。
“混乱是原罪?”凌昊重复着白鸦的话,语气中的嘲讽意味渐浓,“个体的自由意志导致了毁灭?贪婪、嫉妒、暴力、背叛……都源于人性的缺陷?”
他走到了城墙中部,目光扫过那些惊魂未定的守卫,扫过远处聚集在街巷中翘首以盼的镇民,最后重新落回白鸦身上。
“那么,我请问,”凌昊的声音陡然转冷,“道去现在做的,是什么?用更强大的暴力来镇压所谓的‘混乱’,用更极端的技术来制造统一的‘秩序’,这本身,不就是最大的贪婪——对绝对控制权的贪婪,不就是最傲慢的嫉妒——嫉妒生命自然形态的多样与自由,不就是最冷酷的暴力——施加于无数个体意志之上的暴力,不就是最彻底的背叛——对人类文明核心价值的背叛吗?!”
一连串的反问,如同重锤,敲击在空气之中,也敲在每一个聆听者的心头。城墙上的守卫们眼神重新凝聚起光芒,是啊,对方口口声声要消除的“缺陷”,不正鲜活地体现在他们自己身上吗?
白鸦的脸色沉了下来,那副彬彬有礼的学者面具出现了裂痕,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变得锐利而冰冷:“强词夺理!道去先生的理念是超越凡俗的宏伟蓝图!旧人类的情感与欲望是低效且危险的冗余程序,必须被格式化!新人类将拥有完美的逻辑、永恒的寿命、绝对的服从性,那才是文明的终极形态!凌先生,你被旧时代的软弱伦理束缚太深了!”
“然后呢?”凌昊再次打断他,他已经走到了通往城门的最后一段阶梯,距离城门洞只有几步之遥,“一群不会因春日花开而喜悦,不会因挚爱逝去而悲伤,不会因不公而愤怒,不会因梦想而悸动的‘完美存在’,他们‘活着’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是一台永不出错的机器?还是一座精美绝伦的雕塑?这样的‘文明’,与一片死寂的石头荒野,又有什么区别?”
他又向下踏出一步,距离紧闭的城门更近。
“道去犯了一个根本性的错误。”凌昊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平静,“他以为削除人性中痛苦、脆弱、矛盾的部分,就能得到永恒的幸福与安宁。但他忘了,正是这些所谓的‘缺陷’,定义了‘生’与‘死’的界限,赋予了‘爱’与‘恨’的深度,让‘勇气’与‘牺牲’变得珍贵,让每一个瞬间都独一无二,不可复制。”
“你口中需要被格式化的‘冗余程序’,正是我们之所以被称为‘人’,而不是行尸走肉的……灵魂之火。”
最后一步踏下,凌昊已经站在了厚重的包铁木制城门之后。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门板,直视外面的白鸦。
白鸦的脸彻底阴沉下去,最后一丝伪装的耐心消失殆尽:“冥顽不灵!道去先生果然高估了你的悟性。既然你拒绝拥抱光辉的未来,坚持与这些注定被淘汰的残次品为伍……”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斩钉截铁:“那就让我代表新世界,先行‘清理’掉这个落后的、充满缺陷的据点!这是必要的净化程序!”
命令即出,那六个被称为“清道夫I型”的改造战士,猩红的机械眼同时爆发出刺目的凶光!它们的启动几乎无声,但脚下坚硬的土地瞬间龟裂,六道灰色的死亡阴影,从六个不同的、封死所有闪避角度的方向,撕裂空气,带着能量刃的嗡鸣、枪管的旋转啸叫、喷射口的预热嘶响,如同六支离弦的致命弩箭,目标只有一个——城门后的凌昊!
它们的速度太快,动作太协调,攻击覆盖面太广!城墙上的人们只觉得眼前一花,六个怪物已经扑到了半途,下一个瞬间,似乎就能将那个单薄的身影彻底吞噬、撕碎!
“老大!!”雷暴目眦欲裂,狂吼一声就要不顾一切地跃下城墙,旁边的副官死命拽住他。
小雅的心脏也提到了嗓子眼,双手紧握,指甲掐入掌心。
然而,就在那六道死亡阴影即将交汇,攻击临体的前一刹那——
凌昊动了。
他只是很简单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五指自然张开,掌心朝向那六个扑来的改造战士,然后,轻轻向中心一握。
没有想象中的能量碰撞的轰鸣,没有炫目的光华爆发,甚至没有空气被剧烈搅动的风声。
时间,仿佛在城门前方那一片区域内,凝滞了一瞬。
然后,让所有人永生难忘的一幕发生了。
那六个气势汹汹、快如鬼魅的改造战士,在距离凌昊不到十米的地方,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无质、却绝对无法逾越的叹息之墙,冲锋的姿态猛地僵住!它们并非被阻挡,而是如同被琥珀凝固的昆虫,保持着冲锋的发力姿势,诡异地、违反物理定律地……悬停在了半空之中!
不,细看之下,并非完全静止。它们的身体在极其细微地、高频率地颤抖着,仿佛内部正发生着激烈的对抗。金属与血肉强行结合的接缝处,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纹,暗红色的生物能量混合着润滑液和冷却剂,如同血液般从裂缝中汩汩渗出,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混合着铁锈和有机质腐败的古怪气味。
“这……这是……什么力量?!”白鸦脸上的从容终于彻底粉碎,他失态地向前踉跄一步,金丝眼镜滑落鼻梁都顾不上扶,死死盯着空中那六个动弹不得的改造战士,眼中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骇。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既不是能量盾,也不是念动力控物,而是一种更根本、更恐怖的……干涉?
“你的道去先生,”凌昊平静的声音响起,他保持着虚握的姿势,目光清冷地看着白鸦,“难道没有告诉你,我与他的力量虽然源头或许相近,但本质……截然不同吗?”
他略微停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他的能力,是‘创造’他心中所谓的‘完美’。”
“而我的能力,是‘定义’什么是‘存在’。”
话音落下的瞬间,凌昊虚握的五指,微微向内收紧了一丝。
“此刻,我定义:以此地为中心,半径十五米内,所有非自然孕育、强行嵌合、违背生命本源规则的人工改造结构——”
“崩解。”
“回归其最初被设计时所违背的……自然状态。”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没有血肉横飞的惨烈。
只有一阵密集、清脆、如同无数精密瓷器同时被内部应力撑破的“咔嚓”声,从那六个悬浮的改造战士体内爆发出来!
最先崩溃的是那些最显眼的、替代了右臂的武器系统。高速旋转的枪管如同被无形巨手拧成了麻花,然后寸寸断裂;嗡鸣的能量刃光芒骤熄,刃身如同风化的岩石般剥落成金属碎屑;低温喷射口凝结出诡异的冰晶然后炸开;动力锤的连接机构直接扭曲崩飞。
紧接着,是它们体内那些闪烁着异光的能量核心、控制芯片、强化骨骼支架、异种基因嵌合节点……所有违背了自然生命蓝图、被强行添加或替换的部分,都在一种更高层面的“规则”力量的强制修正下,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瓦解、退化!
这个过程并非瞬间完成,但速度极快。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那六个令人恐惧的钢铁怪物,在空中剧烈地颤抖、萎缩、变形。金属部件剥离坠落,外露的管线干枯萎靡,那些增生扭曲的异化血肉如同失去了支撑的烂泥般塌陷。
短短不到五秒钟。
噗通!噗通!噗通……
六声沉闷的落地声响起。
尘埃落定。
原地,只剩下六个蜷缩在地、昏迷不醒、浑身布满各种恐怖手术疤痕和未愈合创口的……赤裸人类。他们脸色惨白,气息微弱,但胸膛还在微微起伏。那些狰狞的武器、强化的躯体、猩红的机械眼,全部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他们变回了……纯粹的、脆弱的、伤痕累累的“人”。
风,吹过死寂的战场,卷起淡淡的血腥和焦糊味。
城墙上下,针落可闻。
无论是青石镇的守卫、镇民,还是城外那三百名依旧保持着阵型、但眼神中已不可避免地流露出震撼与茫然的白鸦手下,所有人都被这超越理解的一幕彻底震懵了。
将怪物……变回了人?
这是什么力量?神迹?还是更深邃的噩梦?
白鸦如遭雷击,脸色惨白得比他身上的长袍还要吓人,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不成调的声音:“不……不可能……道去先生说……这些是稳定性达到87%的完美作品……是通往新世界的基石……怎么会……怎么会……”
“完美?”凌昊松开手,缓缓放下,仿佛只是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他向前走去,脚步踏在被刚才能量刃余波烤焦的土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强行把金属、电路、异种基因和人类神经粗暴地焊接在一起,依靠药物和电流压制排斥反应,这就叫‘完美’?道去,还是和以前一样,沉醉在自己编织的、一触即碎的技术迷梦里,自欺欺人。”
他每向前走一步,那三台依旧在运转、散发着暗红光芒的“蜂鸣者III型”能量干扰器,便如同被无形重锤击中核心!
砰!砰!砰!
三声几乎不分先后的爆响!三台造价不菲、技术先进的军用级设备,内部精密的元件和能量回路在无法理解的规则层面冲击下过载、短路、炸裂!耀眼的电火花伴随着黑烟升腾而起,暗红色的干扰场如同被戳破的气泡般瞬间溃散、消失。
城墙之上,那些因精神干扰而痛苦不堪的守卫们,顿时感觉脑中的尖啸和针刺感如潮水般退去,思维重新变得清晰,虽然依旧头疼欲裂,但至少恢复了基本的行动和判断能力。
凌昊走到了距离失魂落魄的白鸦仅剩十米的地方,停下脚步。这个距离,白鸦身后那些灰衣士兵只要一个冲锋就能将他淹没,但此刻,没有一个人敢动。凌昊刚才展现的力量,已经超出了他们所能应对的范畴。
“回去,”凌昊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律法宣判,“告诉道去。”
“他的‘新世界’,他那个将生命视为可以随意拆装零件的冰冷工厂,将意志视为需要格式化病毒的疯狂计划——”
“我,不认可。”
“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他们选择如何生活,是艰难地保持人性,还是卑微地祈求生存,那是他们的自由。这份自由,或许脆弱,或许带来痛苦,但它是‘活着’的一部分。任何外力,尤其是以‘进化’、‘秩序’为名的暴力,都无权剥夺。”
他直视着白鸦的眼睛,那目光深邃如渊,仿佛能映照出对方灵魂深处的恐惧与动摇。
“如果他执意要继续这条践踏生命本质的道路,如果他一定要将他的疯狂强加给这个世界……”
凌昊的语气,骤然降至冰点,周围的空气似乎都随之凝固,一股无形却令人灵魂战栗的冰冷威压,以他为中心弥漫开来。
“那么,告诉他,不必再派什么先遣队,不必再搞什么展示和劝说。”
“我会亲自去找他。”
“去终结,他那早已偏离了‘创造’本意、沦为纯粹控制欲与毁灭冲动的——”
“疯狂。”
最后一个字落下,白鸦如同被冰冷的刀刃抵住了咽喉,所有争辩、所有威胁、所有不甘,都被那纯粹而浩瀚的威压碾碎在喉咙里,只剩下生物本能的、最原始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他甚至不敢再与凌昊对视,踉跄着向后退去,狼狈地转身,声音嘶哑地对身后的队伍喊道:
“撤……撤退!快撤!”
来时整齐划一、气势汹汹的三百灰衣队伍,此刻却显得阵型散乱,仓皇失措。他们甚至顾不上收拾那三台炸毁的干扰器残骸,更顾不上地上那六个昏迷的、刚刚从怪物变回人类的“退化者”,如同潮水般向着来时的方向退去,速度比来时更快,只留下一地狼藉和弥漫的烟尘。
危机,似乎解除了。
但城墙之上,没有欢呼,没有庆祝。
只有一片沉重如铅的寂静,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刚才发生的一切,那冰冷的改造战士,那狂妄的“新世界”宣言,尤其是凌昊那匪夷所思、将怪物“还原”成人的力量以及最后那令人心悸的宣言……所有这一切,都预示着,一场远比对抗掠夺者、变异体更加深刻、更加残酷的冲突,已经拉开了帷幕。
阴影,已然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