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斜,照在紫铜关的城墙时,战场上的血腥气终于被风冲淡了些。能自行挪动的士兵互相搀扶着往城门走,有人断了胳膊,有人瘸了腿,彼此的血混在一起,在沙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偶尔有人脚下一软栽倒,身边的人便哑着嗓子拉一把,没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喘息在风里撞来撞去。
侧面冲出来的那群士兵里,有一部分由始至终都保持着清明。战斗尾声时,他们率先停了手。一个络腮胡壮汉一把勒住身边还在嘶吼的同伴,那人身子骨瘦如柴,此刻却像头疯牛般挣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络腮胡掏出腰间水袋,“哗啦”一声将水浇在他头上,冷得那人猛地一颤,红血丝褪下去些,眼神里多了丝茫然。
不远处,一个精瘦汉子正骑在另一个眼红士兵背上,一手按着他的脑袋,一手扯着他的耳朵吼:“醒醒!人都死光了!砍屁?!”吼声震得人耳朵疼,被按住的士兵挣扎渐弱,肩膀却还在抖,不是怕,倒像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互相争斗。
更远处,两个眼红的士兵被同伴推到一起,背靠背站着。起初两人还在嘶吼,像随时要扑向对方,可后背相贴的瞬间,不知触到了哪根弦,嘶吼竟慢慢平息了些,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颤抖交织在一起,眼里的红血色缓缓退却。
但更多的人还陷在狂乱里。清醒的士兵两人一组,反剪着他们的胳膊往回押,被押的人还在嘶吼,声音尖利得像野兽,挣扎着要扑向早已空无一人的战场。
他们还在撤退,城门口又涌出来一队士兵,个个面色冷静,动作干练。径直走向那些还在挥舞断刀砍向空气的己方士兵,利落夺下武器,铁钳似的手反剪住对方,拖着就往城里走。
遇到嘶吼不止的己方士兵,见其安静不下来,便掏出布团塞进对方嘴里,只留下呜呜的闷响,继续押着往回走。
蹲在地上抖得像筛糠的兵,也被他们架起来,半拖半扶地带走,一边走,一边低声安慰着:“走了,回去了,敌人死光了,都过去了。”
一群个头矮小的后勤医务兵抬着担架紧随其后,跑进战场,帆布担架在他们手里颠得厉害。“这边!这边有活的!”有人蹲下身,摸了摸地上伤兵的颈动脉,急声招呼同伴,“快!还有气!”几人合力将伤兵抬上担架,动作虽急,却尽量放轻了力道,避开伤口的位置。伤兵疼得闷哼,医务兵便低声安抚:“忍着点,马上送你回去治伤。”
他们在战场上四处搜寻己方还活着的士兵,一个个抬上担架,匆匆送回去医治。直到实在找不到活人了,才离去。
最后一批伤兵被抬走后,负责清理战场的后勤队涌了上来。他们分成两拨,一拨弯腰收缴散落的武器,刀枪剑戟堆成小山,偶尔有锈迹斑斑的还会被嫌弃地扔到一边。另一拨则开始拖拽尸体。
拖敌军尸体的后勤兵显然没了耐心,一人拽着条腿往指定地点拖,沙地上留下两道深沟。“娘的,死了都这么沉!”其中一人骂了句。
有一后勤兵见尸体卡在尸体堆里,拖不动,抬脚就往尸体腰上踹了一脚,还啐了口唾沫,“跟死猪似的!”旁边的人也跟着骂:“你他娘不会死远点啊!”而后两人一起用力,拖死猪一样拖拽。整个过程,毫无对死者的敬畏。
有一个敌军尸体,被拖到半路,手指动了动,胸膛起伏了一下,还在喘气。后勤兵眼中爆出怒意,拔出匕首上前,“噗嗤”一声扎进心窝,见敌军尸体终于没动静了,满意的点点头,而后又面无表情地继续拖走。
对此,城墙上和周围还在守候的将士们毫无责备之意,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一个后勤兵抬手枪一个敌军尸体手里的武器,“你他娘的,都死了,还抓着干嘛?给老子拿来。”
正在这时,那敌军尸体的眼睛突然睁开,嘴里嘶吼一声,挥舞着手里的武器,向那名后勤兵攻击而去。后勤兵被吓得连连后退,嘴里尖叫连连“救命......快救我.......这头猪还没死透”。
就在短刀快要攻击到后勤兵身上时,城墙上一支利箭急速射来,“噗嗤”一声,直直射进刚刚挣扎起身的敌军后脖颈。敌军身体一顿,攻击落空,后勤兵踉跄着逃远了些。
周围士兵举着长枪,狠狠向敌军扎过去,直接给那个幸存的敌军捅了个马蜂窝。敌军彻底死透,短刀无力地掉落在地。
后勤兵这才拍拍胸口,缓过劲来,赶忙向城墙上和周围的士兵道谢。
而后回到尸体边,对着尸体“呸”了一声,骂道:“吓老子一跳。”而后捡起尸体掉落的武器,继续干活。
城墙上放出箭的少将收起弓,继续面无表情的守候着后勤兵收拾战场。只是在城下的后勤兵感谢他出手相救时,点了点头。
而处理己方士兵尸体的队伍,则显得郑重许多。两人一组,小心地将尸体放平,再合力抬上马车。路过被射杀在城楼下的逃兵尸体时,他们也没有丝毫怠慢,照样探鼻息、抬尸身,动作庄重了很多。
一个五十来岁的后勤兵蹲下身,给一具睁着眼的尸体合上眼皮,轻声安慰道:“娃子,回家了。”
风卷着沙粒吹过,马车上的尸体安静地躺着,甲胄上的血凝成暗褐,像睡着了一样。运送尸体的车一辆接一辆地离开,车轴碾过血沙的声音沉闷得像在敲鼓。
己方士兵的尸体被小心地码在车厢里,朝着城内后门的方向去;敌军的尸体则被后勤兵们骂骂咧咧地拖拽着,随意丢在破板车上,要往城外远处的乱葬岗拉。
“这咋还在较劲。”两个后勤兵蹲在石涛和那具敌军尸体旁,费劲地想掰开他们纠缠的肢体。石涛的牙齿依旧嵌在对方喉咙里,手指死死抠着敌军后背的伤口,到死都不肯松开。
“军爷,他真死透了。”一人拍了拍石涛的肩膀,语气里带着点无奈,“松开呗,小子送你回家了,入土为安。”
旁边拉扯另一具敌军尸体的后勤兵就没那么好脾气,见尸体的手指还勾着己方士兵的甲片,抬手就往尸体脑袋上捶了一拳:“我草你娘,给老子松开!死了都不安生!”
两人依旧费力掰扯。他们的旁边,清理工作已近尾声。层层叠叠的尸堆被挪开,吴四狗和秋灵的身影终于暴露在阳光下——吴四狗趴在秋灵身上,后背的铁甲都被马蹄踏得变了形,秋灵依旧躺在他身下,铁甲上的血凝成了黑褐色,像个被遗忘的破布娃娃。
“娘的!”一个年轻的后勤兵后退时没注意,脚踩在未干的血洼里,“滋溜”一声向后滑去,后背结结实实地砸在吴四狗的背上。
伴随着他这声咒骂的,是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噗”,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呛咳,细碎的、带着血沫的呻吟从尸堆底下钻了出来。
那后勤兵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躲开,嘴里尖叫着:“活的!底下有活的!”
其他后勤兵闻声立刻围了上来,凑近了看。只见吴四狗的尸体动了动——不,是他身下的人在动。秋灵艰难地半睁开眼,眼皮上结着的血痂裂开,露出底下浑浊的瞳仁。她嘴里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混着吴四狗干涸的血沫,脑袋也微微动了动,像是在向众人宣布,她还活着。
“是我们的人!”一个年长的后勤兵看清秋灵身上的铁甲,眼睛猛地瞪圆,扯着嗓子喊,“快快快!担架呢?还有气!”
离得最近的两个后勤兵慌忙往回跑,去取担架。年长的后勤兵蹲下身,急声吩咐:“先把压在他身上的人抬走!轻点!”
众人七手八脚地围上去,小心地托起吴四狗的尸体。他的身体早已僵硬,却依旧保持着护住秋灵的姿势。几人费力地将他挪开,露出秋灵的身体——她的铁甲被压得变了形,嘴角不断溢出淡粉色的血沫,胸口微弱地起伏着,全身忍不住颤抖。
“快!抬上担架!”
四五个人手忙脚乱地将她抬上帆布担架,年长的后勤兵亲自在前头引路,脚步快得像在飞:“跟上!送去给军医,跑起来!”
秋灵的意识本已沉在黑暗,刚才那一砸让她不受控制地吐出嘴里的血块,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血眼朦胧中,她看见吴四狗的尸体被孤零零地放在地上,离自己越来越远。
“吴……吴……”她艰难地伸出手,指尖在空中徒劳地抓着,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呼喊。身体本能地挣扎着,想从担架上爬起来,回到那个永远护着她的人身边。
“兄弟!别动!”旁边的后勤兵赶忙按住她,语气又急又劝,“您伤重着呢,先治伤!他们……我们会送他们回家的,一个都不会落下!”
秋灵浑身疼得像散了架,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挣脱。只能任由他们抬着,看着吴四狗的身影越来越远,最终被血色吞没。眼泪混着脸上的血滚落,滴在担架的帆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城外,剩余的后勤兵继续收拾着残局。一人蹲下身,伸手探了探吴四狗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颈动脉,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抬走吧。”
两人合力将吴四狗的尸体抬起,往停放己方士兵尸体的车走去。车上,石涛的尸体还保持着咬着敌军的姿势,嘴里的血肉早已干涸发黑。他们小心地将吴四狗放在石涛旁边,两具尸体并肩躺着,一动也不再动。
车缓缓启动,朝着城内后门的方向挪动。车轴转动的声音里,仿佛还混着秋灵那声没喊完的“吴大哥”,被晚风吹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