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四狗才吐出半个字,鲜血却随着他张嘴的动作喷涌而出。他猛地闭紧嘴,喉结剧烈滚动,想把那些滚烫的血咽回去——不能再溅到她脸上了,她那么怕疼,那么怕血……
可血像决堤的河,怎么也咽不完。温热的液体从嘴角溢出,顺着下巴滴落在秋灵的脸颊上,带着他残存的体温。吴四狗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身体,为什么要有这么多血?为什么偏偏在这时,连护她一片干净都做不到?
他看着秋灵脸上纵横的血痕,看着她瞪大的眼睛里映出的自己狼狈的模样,心脏像是被钝刀反复切割。她的嘴唇在颤抖,身体止不住地打颤,嘴巴张得大大的,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眼底翻涌的绝望,像刀子一样扎进他心里。
他知道她吓坏了。
想抬手替她擦去脸上的血,想告诉她别怕,可后背上砸下的尸块越来越多,他根本无力再动。喉咙里“呼呼”的漏气声越来越响,那是生命在一点点流逝的声音。
说不出话了。
吴四狗艰难地蠕动着嘴唇,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对她告白。
秋灵,我爱你。从幼年时第一次见你,我就无可救药爱上你了。
秋灵,对不起,没能护好你。我以为我能带你回家的,对不起……
秋灵,活下去。求你了,活下去……
这些话在他喉咙里翻滚,却只能化作嗬嗬的气音。秋灵什么也听不见,她只是绝望地看着他,看着他脖子上的伤口,看着他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火。
血越流越少了。
吴四狗感觉身体越来越冷,像沉进了冰水里。伤口的剧痛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舒适,像倦极了的人终于能躺下睡觉。可他不敢闭眼,拼命撑着沉重的眼皮,贪婪地看着秋灵的脸。
要记住她的模样。
记住她皱着眉倔强的样子,记住她偶尔露出的浅浅的笑,记住她此刻苍白却依旧清亮的眼睛……要刻在骨子里,带进轮回里,下辈子,一定要早点找到她。
视线开始模糊,秋灵的脸在他眼前晃成一团朦胧的白。耳边的厮杀声、惨叫声都远了,世界变得异常安静,只剩下他和她,还有他喉咙里越来越微弱的“呼呼”声。
“活……”他还想再吐出这个字,可嘴唇已经不听使唤,只能微微动了动。
秋灵似乎看懂了。
她的眼泪终于冲破眼眶,混着脸上的血,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砸在吴四狗的手背上,滚烫滚烫的。
吴四狗的嘴角,似乎想扬起一个笑。
真好,她哭了。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舍不得他吧?
意识像被潮水淹没,一点点沉入黑暗。最后映入他眼帘的,是秋灵那张泪流满面的脸,像一朵被血雨打湿的白梅。
他的眼睛,终究没能闭上。
像是要把她的模样,永远永远,刻在灵魂深处。
尸堆上,吴四狗的身体彻底冷了下去,却依旧保持着将秋灵护在身下的姿势,像一座不会坍塌的山。秋灵躺在他冰冷的怀里,被他的血和泪包裹着,发不出一丝呜咽,绝望与自责将她彻底淹没。
战场上的厮杀从没有因为谁的悲伤停下脚步。
孟浩带着残余的士兵退到城门下,靠着城墙的掩护勉强稳住阵脚。城墙上的箭雨“咻咻”落下,像密集的飞蝗,不断收割着冲在最前的敌军,为他们减轻了不少压力。侧面那群战斗疯子更是凶悍,凭着一股蛮劲在敌军阵中撕开一道又一道口子,虽不成章法,却也搅得敌军阵脚大乱。
“顶住!”孟浩嘶哑着嗓子吼,手臂处的血已经浸透了军装,他却像感觉不到痛,举着刀一次次劈向扑来的敌人,“撑住!”
敌军依旧一波波往前冲,像不知疲倦的潮水,直到最后一波黑压压的人影出现在不远处,城墙上突然传来那名魁梧大将军的怒吼:“开城门!”
“轰隆——”
沉重的城门应声洞开,露出后面严阵以待的正规军。孟浩等人慌忙带着残兵往两侧退让,连滚带爬地让出通道。他们刚退到门边,一阵整齐的马蹄声便如惊雷般炸响——
骑兵!
数百名骑兵列着整齐的方阵,铁甲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战马喷着响鼻,四蹄踏在血地上,发出“咚咚”的重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他们身后,是同样列队整齐的步兵,步伐一致,甲叶摩擦声汇成一片肃杀的铁流。
“冲!”
一声令下,骑兵如出鞘的利剑,朝着混乱的敌军阵营正面冲锋。马蹄扬起漫天血沙,踏过层层叠叠的尸体,势不可挡。
而秋灵,还陷在吴四狗用生命为她撑起的那片狭小空间里。吴四狗的血已经凝固成暗褐色,糊在她脸上,像一层冰冷的面具。她听不见外面的喊杀,感觉不到身上的伤痛,世界里只剩下身上渐渐僵硬的身体,和喉咙里堵着的、发不出声的呜咽。
直到一阵地动山摇的震动传来。
第一匹战马踏着吴四狗的后背碾过,沉重的马蹄带着千钧之力,“咔嚓”一声脆响,是骨头断裂的声音。吴四狗的尸体猛地一沉,像座突然坍塌的小山,带着背上堆叠的残肢断臂,重重砸在秋灵身上。
“唔……”
秋灵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挤碎了,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吴四狗冰冷的脸上。巨大的压力让她喘不过气,胸口像被巨石压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痛。
吴四狗倾倒,冰凉的唇恰好贴上了秋灵的唇。他嘴角残留的、早已凝固的血,和她刚吐出的温热的血,在两人唇间交融流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
“吴大哥……”她在心里无声地唤。
意识开始模糊,窒息感越来越强。她的手轻轻动了动,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只摸到一把冰冷的血沙。
“吴大哥,我来了,你等等我。”
眼睛缓缓闭上,睫毛上还挂着血珠,像濒死的蝶,终于要收起残破的翅膀。
一匹又一匹战马从他们身上踏过,沉重的蹄子碾过尸体,发出沉闷的碾压声。战死的士兵、敌军的尸块、甚至还有倒下的战马,一层层压下来,将她和吴四狗彻底埋进了这片血色泥沼。
黑暗彻底吞噬了秋灵的意识。
就在这时,被压在底下的吴四狗的身体,忽然极其微弱地闪了一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黑光,像有生命般,裹着一颗小小的冰色光球,从他胸口缓缓升起。
光球晶莹剔透,里面仿佛凝结着细碎的星光,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它顺着两人依旧相接的唇,悄无声息地滑入秋灵的口中,沿着喉咙,一路向上,最终没入她的眉心。
黑光与光球消失的瞬间,秋灵眉心处闪过一丝极淡的冰色,快得如同错觉。
而这一切,都发生在层层叠叠的尸堆之下,无人知晓。
紫铜关城外的厮杀仍在继续,正规军的铁蹄踏碎了敌军最后的顽抗,却仍有漏网的悍匪在混乱中冲撞。
城西角,一个浑身浴血的敌军突然从尸堆后窜出,像头受伤的野兽,直扑城门下的步兵阵列。他比寻常敌军更高大,裸露的臂膀上肌肉虬结,沾满血污的脸上数条刀疤,看着格外狰狞。
“拦住他!”步兵头领嘶吼着,数十杆长枪同时挺出,枪尖寒光闪闪,如密林般挡在敌军身前。
“当当当!”枪尖扎在敌军身上,却像戳中了坚硬的岩石,只留下浅浅的白痕。那敌军狞笑一声,双臂横扫,竟硬生生将数杆长枪打折。步兵们慌忙举起盾牌,“哐当”一声组成盾墙,死死将他拦在城外。
敌军被阻,却不焦躁。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混乱的战场,落在城墙上那名魁梧大将身上。城墙上的大将军正举着令旗指挥,玄甲在残阳下泛着冷光,脸上的短须因愤怒而竖起。
四目相对的刹那,敌军突然咧开嘴,露出一口黄黑的牙齿,笑容狰狞如恶鬼。他猛地从背后抽出一根磨得发亮的尖铁棒,足有丈余长,尖端锋利如刀。
“不好!”城墙上的士兵脸色骤变。
那敌军双臂抡圆,尖铁棒带着破空的锐啸,如一道黑色闪电,直朝大将军射去!
“保护大将军!”
盾牌兵慌忙举盾,可距离太近,尖铁棒速度又太快,根本来不及!大将军瞳孔骤缩,他久经沙场,却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了个措手不及,身体刚要侧翻,却见一道身影比他更快——
一个冷漠的身影,像颗出膛的炮弹,猛地扑到大将军身前,用自己的后背迎向那根呼啸而来的尖铁棒。
“噗嗤——”
锐器入肉的声音在城墙上炸开。尖铁棒毫无阻碍地穿透了他身上的盔甲,从他后背扎入,前胸透出,带出一蓬滚烫的血雨。他的身体剧烈颤抖了一下,嘴里涌出大口鲜血,顺着下巴滴落在胸前的甲胄上,溅起细碎的血花。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胸口露出的尖铁棒尖端,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随即又被释然取代。他看了看面前的大将军,轻声道了句“保重”,而后缓缓倒下。
大将军慌忙接住他,指尖触到他冰冷的皮肤,喉咙里像堵着铅块,一个字也说不出。
“杀!”
城下的步兵趁敌军掷出尖铁棒的空档,数面盾牌猛地合拢,将他死死困在中间,形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铁笼。数十杆长枪从盾牌缝隙中刺出,雨点般扎向笼中的敌军,“叮叮当当”的声响不绝于耳,像是在打铁。
“吼!”敌军暴怒,挥起蒲扇大的拳头,狠狠砸在盾牌上。“哐”的一声巨响,最前面的两名士兵像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口吐鲜血撞在城墙上,生死不知。
“补上!”头领嘶吼着。立刻有士兵举着盾牌顶上来,填补缺口,枪尖依旧疯狂地刺向笼中的敌军。
如此反复了数轮,盾牌碎了一面又一面,士兵倒下一个又一个,终于,笼中的敌军动作慢了下来。他身上插满了长枪,像只刺猬,却依旧瞪着眼睛,直到最后一丝力气耗尽,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激起一片血尘。
城墙上,大将军看着倒在怀里的人,粗糙的大手紧紧攥着令旗,指节泛白。他声音沙哑:“记功。”
夕阳西沉,将战场染成一片血红。
最后一名敌军被斩杀时,紫铜关城外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伤兵的呻吟和风吹过尸堆的呜咽。
孟浩拄着刀,一瘸一拐地往城门走。他全身是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左臂的伤口早已麻木,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身后跟着的残兵稀稀拉拉,个个形容枯槁,眼神空洞。
有人疯了,挥舞着断刀在尸堆旁傻笑,嘴里念叨着“回家了,回家了”;有人缩在墙角,抱着头瑟瑟发抖,浑身止不住地抽搐;还有个年轻士兵突然尖叫起来,声音凄厉,像是要把肺都喊出来……
城外是堆积如山的尸体和染红了大地的血,像一场永远醒不来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