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藏兵谷的队伍在晨雾中出发。
一百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韩猛带着三十名猎兵走在最前,他们的燧发手铳已经装填完毕,用油布仔细包裹着防潮。胡瞎子领五十名夜不收殿后,负责清理沿途痕迹和警戒。中间是张远声、李岩,还有被两名壮实队员“陪同”的刘把总。
刘把总穿着普通山民的粗布衣服,脸上抹了些黄泥,不仔细看认不出来。他走得很沉默,手时不时摸向腰间——那里藏着一把短刀,是张远声特许他带的。“防身用,但别乱来。”张远声当时这么说。
山路湿滑,化雪后的泥泞让行进速度慢了下来。但队伍秩序井然,除了脚步声和偶尔的鸟鸣,几乎没有别的声音。晨雾在山林间流淌,白茫茫一片,十步外就看不清人影。
“这雾好。”韩猛从前面退回来,低声对张远声说,“能见度低,但对咱们有利——咱们熟悉地形,清军不熟。”
张远声点头:“猎兵队就位了吗?”
“就位了。四个制高点,每处五人,剩下十人做机动。”韩猛顿了顿,“庄主,真要打起来,咱们先打谁?”
“谁先动手,就打谁。”张远声说,“但记住,除非万不得已,不要先开火。今天的主角,是嘴,不是枪。”
队伍继续前进。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前方传来夜不收的信号——三声鸟鸣,表示接近黑风峪入口了。
张远声抬手,队伍停下。
“检查装备,整理衣冠。”他低声下令,“记住,咱们今天不是去打架的,是去谈判的。要有山民的野气,也要有谈判的底气。”
队员们默默整理。有人把卷起的袖子放下,有人把歪斜的腰带系正,有人抹去脸上的泥点。李岩帮张远声整了整衣领,轻声说:“庄主,台词都记熟了?”
“记熟了。”张远声看向刘把总,“刘把总呢?”
刘把总深吸一口气:“记熟了。范家怎么克扣军粮,怎么陷害我,怎么和山里……和你们接触,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好。”张远声拍拍他的肩,“待会儿不用怕,实话实说就行。阿济格是明白人,他能分辨是非。”
话虽如此,但刘把总的手心还是出了汗。他知道,今天这场戏,演好了能活,演砸了就是死。
---
同一时间,阿济格的队伍也从汉中出发了。
这位大清英亲王穿着正式的贝勒常服,外罩紫貂端罩,骑着那匹乌黑的河曲马。身后是一百名白甲亲兵,清一色的镶白旗精锐,盔明甲亮,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巴特尔骑马跟在旁边,范安则缩在队伍后面,只带了两个随从。
“王爷,前面就是黑风峪。”巴特尔指着远处雾气笼罩的山谷,“那伙人定的会面地点在山谷深处的一个山洞里,易守难攻。”
阿济格勒住马,眯眼观察地形。两侧山崖陡峭,中间一条窄道,确实是个设伏的好地方。
“他们来了多少人?”他问。
“哨探回报,约百人,已经进谷了。”
“百人对百人,倒是公平。”阿济格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走吧,让本王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物,敢在秦岭里跟大清叫板。”
队伍继续前进。进入山谷后,雾气更浓了,亲兵们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范安紧张地四处张望,生怕哪里突然射来冷箭。
走到约一里处,前方出现几个人影。为首的是个年轻人,穿着粗布棉袍,但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他身边站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还有个独眼汉子抱着膀子,眼神凶狠。
“草民张远声,恭迎王爷。”年轻人抱拳行礼,不卑不亢。
阿济格打量着他。很年轻,不到三十,面容清瘦,但眼神沉稳,有种超越年龄的从容。不像土匪头子,倒像……读书人?
“你就是黑虎寨的寨主?”阿济格问。
“正是。”
“好。”阿济格翻身下马,“带路吧。本王时间不多,有话直说。”
“王爷请。”张远声侧身引路。
双方的人马在山洞里会面。山洞很宽敞,能容纳两百人,中间已经摆好了石桌石凳。阿济格坐在主位,张远声坐在对面,巴特尔和李岩分坐两侧。其他人各自列队,泾渭分明。
范安缩在清军队伍里,偷偷打量着张远声。他没想到黑虎寨的寨主这么年轻,更没想到对方在阿济格面前居然能不露怯色。
“王爷远道而来,草民略备薄茶,请王爷品尝。”张远声示意手下上茶。
亲兵接过茶碗,先试了毒,才递给阿济格。阿济格抿了一口,是普通的山茶,有点苦,但回味甘甜。
“茶不错。”他放下茶碗,“说吧,你们想要什么?”
开门见山。
张远声也不绕弯子:“我们想要活路。”
“活路?”阿济格挑眉,“大清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何来没有活路之说?”
“王爷明鉴。”张远声平静地说,“汉中城破时,清军屠城三日,死者数千。逃入山中的百姓,无衣无食,冻饿而死者不计其数。这样的活路,我们要不起。”
巴特尔脸色一变:“胡说!我军入城后秋毫无犯,何来屠城之说?”
“秋毫无犯?”张远声看向范安,“范管事,你说呢?”
范安没想到会点到自己的名,浑身一颤:“这……这个……”
“范管事不敢说,我来说。”张远声提高声音,“北门李员外一家十七口,因为抗缴‘守城捐’,满门抄斩。东街王寡妇被清军污辱,投井自尽。西市三十六个脚夫,因为冲撞了军马,被乱刀砍死。这些,都是秋毫无犯?”
山洞里一片死寂。清军士兵面面相觑,有些人低下头。巴特尔脸色铁青,却说不出话来。
阿济格面无表情:“乱世用重典,难免有误伤。但你们占山为王,对抗朝廷,又算什么?”
“我们不是对抗朝廷,是求自保。”张远声道,“王爷若真能让百姓安居乐业,我们自然愿意归顺。但前提是——公平。”
“公平?”阿济格笑了,“你想要什么公平?”
“一,赦免山中所有百姓的‘从匪’之罪,允许他们回乡耕种。二,不得强征粮饷,按市价公平交易。三,严惩贪官污吏、不法商贾,还汉中一个公道。”
范安听到“不法商贾”四个字,腿都软了。
阿济格盯着张远声,忽然问:“你读过书?”
“读过几年。”
“难怪。”阿济格站起身,在山洞里踱步,“你说的这些,本王可以答应。但你们必须解散山寨,交出武器,接受整编。”
“整编可以,解散不行。”张远声也站起来,“我们可以接受改编为地方团练,负责秦岭防务。武器可以登记造册,但不交。至于山寨……那是我们的家,不能散。”
“大胆!”巴特尔拍案而起,“王爷面前,岂容你讨价还价?”
“巴特尔将军,”李岩开口了,声音温和但清晰,“我们是在谈判,不是投降。若是投降,何必请王爷亲自来?直接打开寨门就是了。”
巴特尔语塞。
阿济格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他看着张远声,眼中闪过一丝欣赏:“有胆识。但你要知道,本王可以随时发兵,踏平你的山寨。”
“王爷当然可以。”张远声毫不退缩,“但王爷西进在即,需要粮草,需要稳定后方。和我们打一场,就算赢了,也要折损兵力,延误时机。而张献忠在四川,不会等王爷。”
这话戳中了阿济格的软肋。他确实没时间在秦岭耗。
“你在威胁本王?”
“不敢,是陈述事实。”张远声躬身,“我们只想活着,不想与任何人为敌。王爷给我们活路,我们就是王爷治下的顺民;王爷不给我们活路……”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
山洞里气氛紧张到极点。清军亲兵的手都按在了刀柄上,猎兵队的人也悄悄打开了火铳的保险。
就在这时,张远声忽然说:“对了,有个人,想见见王爷。”
“谁?”
“刘把总。”
范安脸色大变。巴特尔也愣住了。
刘把总被带了上来。他走到阿济格面前,扑通跪下:“罪将刘三,叩见王爷!”
阿济格眯起眼睛:“刘把总?你不是……死了吗?”
“罪将没死,是被人救了。”刘把总抬起头,眼中含泪,“救罪将的,就是这位张寨主。而要害死罪将的……”他指向范安,“是范家!”
“你胡说!”范安尖叫。
“罪将有没有胡说,王爷一听便知。”刘把总从怀里掏出一叠纸,“这是范家克扣军粮、私贩盐铁、勾结山匪的证据!每一条,罪将都能找到人证物证!”
范安眼前一黑,几乎晕倒。
阿济格接过那叠纸,翻看了几页,脸色越来越冷。他看向范安:“范管事,你有什么话说?”
“王爷!王爷明鉴啊!”范安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这些都是诬陷!是刘把总勾结山匪,陷害范家!王爷不信,可以问问巴特尔将军,范家这些日子,为大军捐了多少粮饷……”
巴特尔欲言又止。范家确实捐了粮饷,但那些粮食……
“范家捐的粮食,都是发霉的陈米!”刘把总大声说,“罪将这里还有样本!王爷可以亲自查看!”
一个亲兵递上个小布袋。阿济格打开,抓出一把米,果然颜色暗淡,散发着霉味。他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山洞里安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阿济格身上。
这位大清英亲王看着手中的霉米,又看看跪在地上的范安,再看看坦然站立的张远声,忽然笑了。
“好,很好。”他把霉米扔在地上,“这出戏,演得真精彩。”
他站起身,走到张远声面前:“张寨主,你赢了。范家的事,本王会查。至于你们……可以保留山寨,可以组建团练,但必须接受朝廷管辖,按时纳粮。”
张远声心中一松,但面上不动声色:“谢王爷。”
“别急着谢。”阿济格盯着他的眼睛,“本王可以给你们活路,但你们也要给本王一个保证——秦岭商路,必须畅通。本王的粮草要从汉中运往四川,不能有任何闪失。”
“只要王爷保证公平交易,不强行征调,商路自然畅通。”
“成交。”阿济格转身,“巴特尔。”
“末将在!”
“范安收押,范家所有账目查封。你亲自去办。”
“嗻!”
范安瘫软在地,被两个亲兵拖了出去。
阿济格重新坐下,对张远声说:“现在,该谈谈具体的条件了。你们有多少人?需要多少粮饷?如何整编?”
谈判,进入了实质性阶段。
洞外的雾气渐渐散去,阳光照进山谷,在黑风峪的岩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