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的黄昏,藏兵谷开始下雨。
不是雪,是冷雨,细密如针,打在脸上生疼。雨水冲刷着山道上的积雪,泥泞不堪,却也洗去了这些日子留下的痕迹。胡瞎子从黑风峪回来时,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都安排妥了。”他在总务堂的火盆边烤着手,“韩猛的人已经就位,二十个猎兵,分守四个制高点。夜不收队在外围布了暗哨,五里之内,一只兔子都别想溜进来。”
张远声递给他一碗热姜汤:“清军那边呢?”
“巴特尔派了三队哨探,都在外围转悠,没敢靠近。”胡瞎子灌下一大口姜汤,辣得龇牙咧嘴,“范家也派人来了,鬼鬼祟祟的,被咱们的人‘劝’回去了。看样子,范永昌是不敢亲自来了。”
李岩正在核对谈判条款的细目,闻言抬头:“他当然不敢来。刘把总在我们手里,阿济格又要亲自出面,他这时候来,不是自投罗网?”
“刘把总那边怎么样?”张远声问。
周典放下手中的账册:“情绪稳定,但有些紧张。我让陈明陪着他说话,那孩子心思细,能开解人。”
“证词都背熟了?”
“背熟了。我亲自帮他梳理的,重点突出范家如何克扣军粮、陷害忠良,至于和我们接触的部分……淡化处理。”
张远声点点头,走到地图前。黑风峪的地形图已经用炭笔标记得密密麻麻,明天会面的山洞、双方的位置、撤退路线、应急方案……每一个细节都反复推敲过。
“明天,阿济格会带多少人来?”他问。
胡瞎子想了想:“按规矩,亲王出行,至少五百亲卫。但黑风峪那地方,顶多容下百来人。我猜他会带一百精兵进谷,剩下的留在外围。”
“一百对一百,咱们不吃亏。”韩猛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刚检查完猎兵队的装备,身上也湿了大半,“而且咱们占着地利,真要动手,能让他们一半人走不出山谷。”
“不能动手。”张远声摇头,“明天是谈判,不是打仗。除非阿济格先翻脸,否则我们绝不先动手。”
“可要是他翻脸呢?”
“那就不只是打仗了。”张远声手指点在地图上,“而是我们向全天下宣告,秦岭不是清军能随意践踏的地方。但那样做的代价……”他没说下去。
代价是藏兵谷五千多人的性命,是这片好不容易建起来的家园。
总务堂里一阵沉默,只有雨声和火盆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庄主,”李岩忽然开口,“明天……我去吧。”
张远声看向他。
“谈判需要读书人,我比较合适。”李岩笑了笑,“而且万一出事,谷里不能没有庄主坐镇。”
“不行。”张远声拒绝得干脆,“我去。你是军师,要留在谷里指挥全局。”
“可……”
“就这么定了。”张远声不容置疑,“胡瞎子、韩猛,你们各带五十人,跟我进谷。周先生留在谷里,协助李岩。另外,告诉各垦殖点管事,明天全员戒备,但如常劳作,不要露怯。”
“是!”
命令一道道传下去。山谷里,雨声掩盖了脚步声,但掩盖不住那种大战前的紧张气氛。士兵们最后一次检查装备,猎兵队分发额外的弹药,夜不收队提前出发,去清理外围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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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中城里,范永昌也在做最后的准备。
书房里,他面前摊着两份文书。一份是弹劾刘把总“勾结山匪、私贩军粮”的奏章,已经用印,只等明日呈给阿济格。另一份是范家“忠心报国、捐粮助饷”的功劳簿,上面列着这些日子范家供应的粮食、布匹、银两,数字触目惊心。
“老爷,都准备好了。”范安站在一旁,小心翼翼,“明日王爷会面,咱们的人也安排好了,混在清军队伍里。只要山里那些人稍有异动,就……”
“就什么?”范永昌抬眼。
范安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范永昌冷笑:“愚蠢。阿济格亲自在场,咱们的人动手,是想告诉王爷,范家能在他眼皮底下杀人?”
“那……”
“看着就行。”范永昌重新低头看文书,“记住,明天咱们只是旁观者。山里那些人若是归顺,咱们鼓掌;若是反抗,咱们叹气。总之,范家要表现得忠君爱国,深明大义。”
“可刘把总……”
“刘把总?”范永昌放下笔,“一个败军之将,死里逃生,他的话,王爷会信多少?况且……”他顿了顿,“就算王爷信了,范家捐了这么多粮饷,功过相抵,又能如何?”
范安明白了。范家现在是大清在汉中的钱袋子,阿济格西进需要粮草,不会真把范家怎么样。最多训斥几句,罚点银子,伤不了筋骨。
“还是老爷高明。”
“高明?”范永昌摇头,“不过是权衡利弊罢了。你去吧,明天早点出发,别误了时辰。”
范安退下后,范永昌独自坐在书房里。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像无数细碎的脚步。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父亲带他去山西老宅祭祖时说的话:“做生意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但有时候,退一步,是为了进两步。”
明天,就是退一步的时候。
让山里那些人去和阿济格斗,范家坐山观虎斗。斗赢了,范家有功;斗输了,范家无过。
怎么算,都不亏。
他吹灭蜡烛,就着雨声睡去。
这一夜,他睡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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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军大营,阿济格也没睡。
他在看地图,汉中到保宁,保宁到成都,一条条路线,一个个城池。张献忠已经退到川北,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要想彻底剿灭,至少需要三个月,五万大军。
粮草呢?军械呢?时间呢?
这些都是问题。
“王爷,夜深了,该歇息了。”亲兵小声提醒。
阿济格摆摆手,示意他退下。他走到帐外,雨已经小了,变成蒙蒙细雨。远处汉中城的轮廓在夜色中模糊不清,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明天,他要去见山里那些人。
巴特尔说他们能打,范家说他们狡诈,刘把总说他们……刘把总已经“死”了,死无对证。
但阿济格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些人有火器,有训练,还懂得谈判。这样的势力,不可能是一朝一夕建起来的。他们背后,是谁?是南明余孽?是张献忠残部?还是……别的什么?
他不知道。
但他想去看看。
就像猎人去看陷阱里的猎物,既警惕,又好奇。
“王爷。”巴特尔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低声禀报,“都安排好了。明日带一百亲兵进谷,五百人在外围接应。另外,范家的人也会跟着,说是……观摩学习。”
阿济格哼了一声:“让他们跟着吧。正好看看,范家和山里那些人,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王爷怀疑范家?”
“商人重利,不可全信。”阿济格转身回帐,“但眼下还用得着他们。等拿下四川,再说。”
巴特尔明白了。范家现在是工具,用完了,该扔就得扔。
雨又开始下大了,打在帐篷上,噼啪作响。
阿济格躺在榻上,闭上眼睛。
明天,会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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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兵谷,子时。
张远声走出总务堂时,雨已经停了。夜空如洗,繁星点点,月光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反射着清冷的光。
他没回住处,而是往训练场走去。那里还有人在加练——是猎兵队的几个年轻人,举着没有装填的火铳,练习瞄准。
“这么晚还不睡?”张远声走过去。
几个年轻人慌忙行礼:“庄主!我们……我们再练一会儿,明天……”
“明天需要的是清醒的头脑,不是疲惫的身体。”张远声拍拍其中一个的肩膀,“去睡吧。养足精神,比什么都重要。”
年轻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听从了。他们收起火铳,列队离开。训练场安静下来,只剩下张远声一个人。
他走到场边的高台上,从这里可以望见整个山谷。月光下,垦殖点的屋顶排列整齐,像一片片鱼鳞。更远处,山影如墨,层层叠叠。
这就是他要守护的东西。
简单,却沉重。
明天,他会带着一百个人,去面对大清国的亲王,去谈判,去博弈,甚至可能去死。
但他不害怕。
因为害怕没有用。
乱世里,怕死的人往往死得最早。只有不怕死的人,才能活下去,才能让更多人活下去。
身后传来脚步声。张远声回头,看见周典提着灯笼走来。
“周先生还没睡?”
“睡不着。”周典走上高台,和他并肩站着,“想起很多年前,在汉中府衙,也是这样一个夜晚。那时艾能奇刚进城,人心惶惶,我坐在账房里算账,算来算去,都是死账。”
“现在呢?”
“现在是活账。”周典笑了笑,“虽然难,但有希望。”
两人沉默地望着山谷。远处传来守夜人的梆子声——三更了。
“庄主,”周典忽然说,“明天……小心些。”
“我会的。”
“还有,”周典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这个,你带着。”
张远声接过,打开一看,是几块碎银子和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纸上用蝇头小楷写着几行字,都是汉中城里一些商铺的名字和暗号。
“万一……我是说万一,”周典声音很轻,“需要逃,或者需要接应,可以用这些。”
张远声把布包揣进怀里,郑重道:“谢谢。”
“该说谢谢的是我。”周典望向汉中方向,“若不是庄主收留,我这条老命,早就丢在乱军中了。现在还能发挥点用处,是我的福分。”
雨后的夜风很凉,吹过山谷,带着泥土和松针的味道。
新的一天,就要开始了。
张远声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
那就来吧。
看看这乱世,到底能把他,把他们,逼到什么地步。
也看看他们,能不能在这乱世里,杀出一条生路。
月光下,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像两柄出鞘的剑。
静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