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光阴,对于修士而言,或许只是一次稍长的闭关,一次炼丹的等待。
但对于完全摒弃了法力,只凭一双肉足丈量大地的王飞而言,这百年,是实实在在的三万六千多个日升月落。
是无数次风霜雨雪的洗礼,是身形从幼童缓缓抽条成为清瘦少年的漫长历程。
他的脚步,早已踏遍了东荒七十二郡的每一寸值得铭记的土地。
在天霜郡的极北雪原,他曾于暴风雪中蜷缩在猎人遗留的木屋,听着窗外狂风怒号,想象着张寒霜当年在此以冰火罡气,独对万千魔物的孤勇。
在云霞郡的绮丽丹霞地貌间,他驻足七日,看日出日落将山峦染成无尽绚烂,那是周流云最爱的景色,她曾笑着说,若得太平,愿在此结庐而居。
在玄戈郡的巨型兵俑铸造厂,他默默观摩了整整一年,从选矿到淬火,将当年军械司改进生产工艺的每一个细节,那些凝聚了无数匠人心血的智慧结晶,。
重新记录、整理,甚至提出了几条基于后世见识的、更优化的建议,让老匠师们惊为天人。
在云梦泽的浩渺烟波上,他租一叶扁舟,随波逐流月余,听渔歌唱晚,看水鸟翩跹,将那份对安宁的祈愿,深深烙印在心间。
他不再是走马观花,而是真正地融入。会在某个村落住上半年,教孩童识字,听老人讲述古老传说;
会在某个矿场与矿工同吃同住,体会那份艰辛与坚韧;
会在边关哨所,与戍卫的兵士一起巡逻,听他们抱怨生活的清苦,也听他们自豪地讲述父辈在此征战的故事。
护卫们换了一茬又一茬。最初的赵虎等人,早已因修为突破或另有任务被调离,后来的护卫,只知道这位“王尘公子”是东荒王极其看重的后辈,性情沉静,学识渊博,喜欢用双脚行走天下。
他们陪着公子,经历了无数个寒暑,看着他从孩童成长为清俊少年,也习惯了公子那与年龄不符的、时常陷入沉思的深邃目光。
百年间,东荒大地也悄然发生着变化。七十二郡的新名字早已深入人心,与之相关的英烈故事代代相传,潜移默化地塑造着新一代东荒人的精神气质。
王飞当年埋下的许多“种子”,也开始发芽。依据他留下的数据,天风郡建立了专门研究风系神通与环境的“风语阁”;
玄甲郡改进了冶炼技术,出产的“玄甲钢”品质提升了一个档次;云梦郡对英烈遗孤的资助体系愈发完善……
这一日,王飞一行人,终于走出了东荒大陆的海岸线,踏上了前往海外群岛的航船。
海外群岛,星罗棋布,当年亦是抗魔的前沿,许多岛屿都曾爆发过惨烈的战斗。
他们登上了镇魔岛,岛上至今残留着巨大的魔骨,被当地百姓视为禁忌之地,却也成了磨砺心志的试炼场。
他们去往碧波屿,这里盛产一种能静心凝神的“碧海灵茶”,是当年玄天子特意命人引种,用以缓解将士们因长期厮杀而产生的戾气。
他们造访星陨礁,据说曾有仙朝大能在此与魔族同归于尽,击碎了星辰,形成了这片特殊的礁石群,夜晚时会散发出微弱的星辉。
王飞到了,天星岛想着大徒弟天星侯李惊风,天月岛想着二徒弟天月侯周流云,天阳岛想着三徒弟天阳侯张寒霜,天剑岛想着阳顶天。
王飞的足迹,印在了一片片沙滩,一座座岛礁。
他听遍了关于那场战争的、或真实或带有神话色彩的传说,每一次,他都沉默地听着,偶尔会问一两个关键的问题,让讲述者都惊讶于他对那段历史的了解之深。
百年将尽时,他们来到了此行的最后一个目标,也是压在所有人心头最沉重的地方——万魔岛。
还未靠近,一股若有若无的、令人心神不宁的残余煞气便弥漫在空气中。岛屿上空常年笼罩着灰暗的云层,海水在这里都显得格外深沉。
万魔岛,顾名思义,曾是魔族的一个重要据点,盘踞过无数凶戾魔物。而白骨岭,便是这座岛上最令人闻风丧胆的绝地。
当王飞踏上万魔岛的土地时,一直平静无波的心绪,终于泛起了涟漪。
这里的土地是暗红色的,仿佛被无数鲜血浸染过,踩上去有一种粘滞感。枯死的树木扭曲着枝干,如同挣扎的鬼影。
空气中除了煞气,更弥漫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死寂。
他没有丝毫犹豫,径直向着岛屿中央那片巍峨却又散发着惨白死气的山岭走去。
他独自一人,踏上了通往岭上的小路。
路,是由各种生物的骨骸铺就的,有人族的,有魔族的,更多是分辨不出种族的巨大骨骼,破碎不堪,堆积如山。
越往上走,煞气越浓,甚至形成了肉眼可见的灰色雾霭,其中仿佛有无数怨魂在无声地嘶嚎,冲击着生灵的心神。
若他还是那个毫无修为的普通孩童,恐怕瞬间就会被这煞气侵蚀,化为枯骨。
但百年徒步,他的意志早已被磨砺得坚如磐石,更重要的是,他体内流淌的血脉,以及那深藏于魂灵深处、曾登临绝巅的位格,让这些煞气在靠近他时,竟本能地产生了一丝畏惧,纷纷退避。
他走得很慢,目光扫过沿途的景象。
这里,是真正的尸山骨海。是当年战争最惨烈的绞肉场之一。他曾在此,与女妭并肩作战,也是在这救醒女妭。
终于,他登上了白骨岭的最高处。
这里,相对平坦,却矗立着一根最为粗壮、高达百丈的、不知是何种族生物的脊柱骨,如同一个巨大的、指向苍穹的惨白墓碑。
站在那巨大的脊柱骨下,王飞缓缓抬起头。
百年徒步,他未曾动用一丝法力,刻意保持着肉身的“凡俗”,去感受,去铭记。
但在此刻,站在这片浸透了过往鲜血与牺牲的土地上,看着这象征着死亡与终结的白骨,一直被他强行压抑在灵魂最深处的、关于那个身影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不再是零碎的片段,而是清晰的、如同昨日发生的画面。
那一袭素白长裙,在魔气罡风中猎猎飞舞。
那清冷绝尘的容颜,在面对他时才会露出的、极淡却真实的温柔。
那金色眸子中燃烧的、足以焚尽八荒的旱魃真火。
那最后时刻,她深深看他一眼,说出“活下去”三个字时,眼中那难以言喻的眷恋与决绝!
以及……她毅然转身,燃烧自身,化作最纯粹的光柱,融入他体内时,那撕裂神魂的痛楚与无力!
“妭……儿……”
一声低唤,带着百年沧桑,带着刻骨铭心,带着无尽的思念与悲痛,从他喉间艰难地溢出。
这声音不再是孩童的清亮,也不再是少年的清越,而是染上了与他外表截然不符的、万古的苍凉。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抚摸着那冰冷、粗糙的巨大骨骸,仿佛能透过这死物,感受到当年那场大战的惨烈,感受到她挡在他身前时,那单薄却坚定的背影。
百年徒步,他走过他们曾共同战斗过的山山水水,看过她曾赞叹过的云霞,听过关于她的、被传颂或遗忘的故事。
他以为自己在用这种方式缅怀所有,但直到站在这白骨岭上,他才明白,心底最深处、那从未愈合的伤口,始终只为一人。
女妭。
他的皇后,他的道侣,那个与他并肩走过最艰难岁月,最终却为他、为人族燃尽了一切的存在。
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温热,却瞬间被岭上阴冷的风吹得冰凉。
他并未号啕大哭,只是任由泪水无声流淌。
百年的隐忍,百年的布局,百年的成长,在这一刻,都化作了对那道逝去身影的无尽思念。
他仿佛又看到了,在那终极的爆炸中,她回眸的最后一瞥,不是看向这苍茫天地,不是看向那宿敌昊天,只是,看向他。
“我……回来了。”他对着这无尽白骨,对着这苍茫天地,对着那早已消散于虚无的英魂,轻声说道,“走了百年,看遍了你说想看的太平景象……东荒很好,人族,也在慢慢好起来。”
“只是……没有你。”
最后四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蕴含着倾尽三江五海也无法洗刷的遗憾与孤寂。
他在那脊柱骨下,静坐了三天三夜。
不吃,不喝,不动。
如同化作了另一尊白骨,与这片死寂的山岭融为一体。
护卫们在岭下焦急等待,却无人敢上去打扰。他们能感觉到,岭上那股磅礴的悲意与思念,让周围的煞气都为之沉寂。
第三日,朝阳初升,艰难地穿透万魔岛上空灰暗的云层,投下一缕微弱却温暖的光芒,恰好落在王飞的身上。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已干,眼神依旧深邃,却似乎洗去了百年风尘,变得更加通透,也更加坚定。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巨大的脊柱骨,仿佛要将这一切,连同那道永恒的身影,彻底烙印在灵魂深处。
然后,他转身,一步步,走下了白骨岭。
背影,依旧清瘦,却仿佛扛起了更多东西。
百年游历,于此终结。
东荒之路,已印心间。
而前路,仍需前行。
带着对逝者的缅怀,带着对生者的责任,他将继续走下去,直到实现那“人人如龙”的宏愿,直到……或许在永恒的尽头,能再次见到那抹熟悉的素白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