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割裂着北境雪原无尽的苍白。
苏菱安的每一步,都在厚厚的积雪上留下一个深邃而艰难的脚印。
灵泉被禁七日,她体内那曾如江河奔涌的灵力如今只余下涓涓细流,仅仅维持着凡人的生机。
寒气穿透了厚重的狐裘,像无数根冰针刺入骨髓,她的嘴唇早已冻得发紫,呼出的每一口白气都像是在吐出自己最后的热量。
她就像一株被抽去所有养分的雪中寒梅,只剩下那份宁折不弯的傲骨支撑着她前行。
一道几乎与风雪融为一体的影子,不远不近地缀在她身后。
叶寒舟的目光沉静如万年冰川,却又在那冰层之下,藏着足以融化一切的灼热。
他指尖一缕微不可察的烬霜之力悄然逸出,化作无形的屏障,不动声色地为苏菱安挡下最致命的寒流,护住她那脆弱的心脉。
若非如此,以她此刻凡人之躯,早已倒在这片绝地。
风声稍歇的间隙,他低沉的嗓音仿佛贴着雪地传来,清晰地钻入苏菱安的耳中:“你何必亲自涉险?”
苏菱安没有回头,只是停下脚步,挺直了被风雪压弯的脊梁。
她抬眼望向远处那座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的荒庙轮廓,声音被寒风吹得有些破碎,却字字铿锵:“他们为我死,我若连踏上他们魂归之处的勇气都没有,才是对他们最大的辜负。”
说罢,她再次迈开脚步,每一步都比之前更加坚定。
叶寒舟看着她单薄却决绝的背影,眸色愈深。
他懂她。
这份沉甸甸的情义,是她的铠甲,亦是她的软肋。
荒庙之内,与外界的冰冷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滚烫而腥甜的气息。
沈知白双目赤红,指尖颤抖着,将最后一缕从自己眉心逼出的精血点在了第九十九盏命灯的灯芯上。
嗡的一声,百灯齐鸣,血光大盛!
庙宇中心的阵法之上,浓郁的血雾疯狂翻滚、凝聚,渐渐化作一盏虚幻而妖异的血色莲灯——“永生残灯”的雏形。
然而,那莲灯却像是缺少了最核心的灯芯,光芒闪烁不定,始终无法彻底凝实。
“为何……为何还差一步!”沈知白声嘶力竭,满脸的不可置信。
阵法旁,一个佝偻着身子、脸上布满诡异命纹的老妪——命纹婆,缓缓摇了摇头,干瘪的嘴唇开合,发出沙哑如夜枭的声音:“百魂已献,阵法无误。然,主魂不纳,灯不成。”
“主魂不纳?”沈知白猛地转向她,眼中满是疯狂的执念,“不可能!她值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她值得永生!她为何要拒绝!为什么不能接受!”
他为了她,算尽天机,屠戮百人,不惜堕入魔道,亲手铸就这逆天改命的魂灯,她怎么可以不接受!
就在他嘶吼之际,那盏摇曳不定的血色莲灯之上,血雾袅袅升起,竟在半空中凝聚成一道青衣飘然的身影。
那身影面容模糊,却透着一股宁静而悲悯的气息,正是由百魂残念聚合而成的魂灯灵。
魂灯灵的目光穿透血雾,落在癫狂的沈知白身上,声音轻柔却带着足以洞穿人心的力量:“我们不是被你夺走性命,我们是自愿的。”
沈知白身形一僵。
魂灯灵没有理会他的错愕,只是缓缓展开衣袖。
刹那间,荒庙内的景象陡然变幻,无数破碎的画面如走马灯般闪现。
那是一个重伤垂死的士兵,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用沾满鲜血的手指在地上奋力写下“愿护菱安”四个字,而后含笑而逝。
那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在饥荒中将自己最后一口救命的粮,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苏菱安留下的药囊里,只为让她能救更多的人。
那是一个被梦魇缠身的少年,在弥留之际的呓语中,反复呢喃着:“若能……若能再见她一笑,死亦甘愿……”
百人,百种死法,却都怀着同一种信念。
那些临终前的画面,不是怨恨,不是恐惧,而是最纯粹的守护与奉献。
魂灯灵的目光重新凝聚在沈知白身上,带着一丝悲哀:“你以为你偷走的是他们的命,可你偷走的,是他们寄托在她身上的愿。愿,是希望她好好活着,而不是用我们的白骨,为她堆砌一座永生的囚笼。愿,不该被囚禁。”
话音刚落,荒庙的破门“吱呀”一声被风雪推开。
一道清瘦的身影逆着光,踏着雪,走了进来。
正是苏菱安。
她一步步走到阵法中心,仿佛没有看到面目狰狞的沈知白,也没有理会一旁阴森的命纹婆。
她的眼中,只有那百道环绕着她的、熟悉又陌生的魂魄残念。
他们没有攻击她,只是悲伤地、眷恋地围绕着她,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最后的遗言。
“对不起,我来晚了。”苏菱安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深深的疲惫与歉疚。
她抬起手,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撕开了右臂的衣袖,露出一段雪白的手腕。
寒光一闪,她竟用一根藏在袖中的银簪,狠狠划破了自己的静脉!
殷红的鲜血瞬间涌出,滴答滴答地落入下方那盏虚幻的“永生残灯”之中。
“你们的情,我苏菱安刻进骨里,永世不忘。”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每个人,每个魂的耳边,“但你们的命,我要亲手拿回来!”
当她的血滴入残灯的那一刻,整座荒庙剧烈地颤动起来!
那血色莲灯非但没有凝实,反而发出了刺耳的碎裂声。
冲天的血光并非汇聚,而是以她为中心,轰然炸开!
魂灯灵回望了她一眼,模糊的面容上似乎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容,随即化作漫天光点,消散于无形。
那百道魂魄残念,也在血光的洗礼下,发出了满足的叹息,终得安息,归于寂静。
“不……为什么……”沈知白踉跄后退,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你不该拒绝他们……你不该毁了这一切!”
他不懂,他付出了所有,为什么换来的是这样的结局!
就在这时,一道鬼魅般的身影出现在他身后,一只修长而有力的手掌,重重地拍在他的肩井穴上。
沈知白只觉半身一麻,体内翻涌的魔气瞬间被一股至寒至纯的力量镇压。
叶寒舟冰冷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师兄,你错了。她不是你心中无所不能、需要万民供奉的神女,她是人。”
“人,就该靠自己的双脚站着,堂堂正正地活着,而不是靠窃取别人的性命来苟延残喘。”
随着叶寒舟话音落下,沈知白腰间悬挂的一枚古朴铜铃——引魂铃,应声碎裂!
“咔嚓!”
铜铃破碎的刹那,沈知白眼中那疯狂的血色骤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诡异的、不属于他的金色光芒一闪而逝。
电光石火间,一个阴冷、宏大、仿佛来自九幽血海深处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很好……执念越深,越是疯魔,献给‘吾’的祭品,才越是纯粹……”
那声音带着无尽的贪婪与恶意,让沈知白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他猛然醒悟了什么,瞳孔急剧收缩,脸上血色尽失,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他颤抖着,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绝望地低语:
“我……我成了他们的……饵?”
而另一边,阵法彻底崩毁,被强行中断的逆天仪式产生了恐怖的能量反噬。
苏菱安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软,向前倒去。
叶寒舟身形一闪,瞬间将她接入怀中。
可就在接触到她身体的瞬间,叶寒舟脸色骤变。
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从苏菱安的心口处传来,那股热量并非灵力,却比任何灵力都要霸道,仿佛有某种古老而强大的东西,在她体内被强行唤醒,正以她的心脏为熔炉,疯狂地锻造着什么。
苏菱安闷哼一声,彻底失去了意识,眉头紧紧蹙起,似乎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
叶寒舟低头看去,只见她胸前的衣襟处,正透出一片淡淡的、奇异的红光,那光芒时明时暗,仿佛在随着一颗新生的心脏而搏动。
荒庙内外,风雪骤停,陷入了一片死寂。
只有那片诡异的红光,预示着一场无人知晓的蜕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