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霖城郡守府,寅时刚过,天色未明,空气中却已弥漫开一股山雨欲来的肃杀之气。往日庄严肃穆的府衙,今日更是被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氛围所笼罩。高高的院墙外,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顶盔贯甲、刀剑出鞘的郡兵目光冷厉,如临大敌,将一切闲杂人等驱赶得远远的。唯有那些手持官府文书、有头有脸的士绅官员,经过层层严苛盘查,方能踏入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
大门之内,通往正堂的甬道两侧,肃立着更多精锐兵丁,其中混杂着一些气息阴冷、眼神锐利的黑衣汉子,显然是赵汝成麾下的“影煞”死士。他们的目光如同鹰隼,扫视着每一个进入的人,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迹象。正堂之上,“明镜高悬”的匾额下,早已设好公案。郡守赵汝成身着紫色官袍,端坐主位,面色沉静,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志在必得与狠厉。两侧,按察使、通判等郡府要员依次而坐,个个神色凝重,大气不敢出。
而在主位之侧,特意增设了一席,端坐着的正是钦差大臣、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周廷鹤。他依旧是一身深青色常服,面容清癯,目光平静如水,看似随意地打量着堂上堂下的布置,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扶手,谁也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他的身后,站着两名目光如电、气息沉稳的贴身护卫,显然是高手。
辰时三刻,受邀旁听的青霖城有头有脸的士绅、商贾代表,以及部分被“特许”入内的百姓代表(实为精心挑选、确保“可靠”之人),战战兢兢地鱼贯而入,按照指引在堂下两侧的条凳上坐下,低眉顺眼,不敢喧哗。整个大堂,鸦雀无声,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声隐约可闻。
巳时正,鼓声响起,低沉而压抑,宣告公审开始。
赵汝成清了清嗓子,率先开口,声音洪亮却带着一股刻意营造的沉痛:“钦差大人,诸位同僚,各位乡贤!今日召集大家于此,实乃不得已而为之!想我青霖,本是漕运枢纽,鱼米之乡,百姓安居乐业。然,自妖人李清河潜入本郡,勾结邪祟,兴风作浪,先是破坏镇河宝塔,引发地动,致使民心惶惶;近日更变本加厉,竟欲行那窃取地脉、祸乱江山之逆天恶行!幸得朝廷眷顾,钦差周大人莅临,本官今日便要当着周大人与诸位之面,将这妖人的滔天罪行,一一揭露,以正国法,以安民心!”
他一番慷慨陈词,将自己塑造成忧国忧民、力挽狂澜的忠臣,将一切罪责推到了“妖人李清河”身上。
周廷鹤微微颔首,语气平淡:“赵郡守既已掌握证据,便请依律呈堂,本官自会秉公审理。”
“谢大人!”赵汝成拱手,随即脸色一沉,喝道:“带人证、物证!”
话音刚落,一队如狼似虎的衙役押着几名衣衫褴褛、遍体鳞伤的男子上堂。这些人个个面如死灰,眼神涣散,显然受过酷刑。赵汝成指着他们,痛心疾首道:“此乃擒获的李清河同党,漕帮匪首雷豹麾下骨干!经审讯,他们已供认不讳,受李清河指使,于城北皇陵禁区挖掘地道,布设邪阵,窃取龙气!这是他们的画押供词!” 早有书吏将一叠血淋淋的供状呈到周廷鹤案前。
紧接着,又有衙役抬上几个木箱,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些刻满诡异符文的黑色石块、散发着腥臭的骨粉、以及几件残破的、沾满泥土的兵器。
“此乃从匪巢中搜出的邪阵材料与凶器!”赵汝成声音高昂,“更有确凿物证在此!”他亲自从袖中取出一份卷轴,展开后,竟是一幅绘制精细的皇陵区域地图,上面清晰标注着几个被朱笔圈出的“阵眼”,旁边还有潦草的字迹注释,诸如“汲灵节点”、“伪龙熔炉”等触目惊心的字眼!笔迹竟与李清河有七八分相似!
“此乃李清河亲笔所绘的邪阵布局图!还有其狂悖日记残页,其中竟有‘逆乱地脉,以泄私愤’之语!铁证如山,不容狡辩!”赵汝成将地图和几张残破纸页高高举起,让堂上堂下众人观看,引发一片压抑的惊呼和窃窃私语。
周廷鹤仔细查看着供词和物证,眉头微蹙,手指轻轻敲击桌面,未发一言。堂下的“百姓代表”中,则适时地响起几声带着恐惧和愤怒的呼喊:“严惩妖人!”“请钦差大人为青霖做主啊!”
一切都按照赵汝成的剧本在进行。人证物证俱在,群情(被引导的)激愤,形势一边倒地对李清河及其同党不利。赵汝成眼底闪过一丝得意,只要周廷鹤顺势定案,李清河便是万劫不复,其党羽也将被一网打尽!
然而,就在赵汝成准备乘胜追击,请求周廷鹤下达海捕文书、并严查与李清河有牵连的百川书院、天工坊等势力时——
异变陡生!
“冤枉——!!!”
一声凄厉、悲愤、却中气十足的长啸,如同惊雷,毫无征兆地从大堂侧后方、连接后衙的廊道入口处炸响!
声音响起的瞬间,堂上所有人,包括周廷鹤和赵汝成,都猛地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廊柱的阴影中疾射而出,几个起落间,已冲破试图阻拦的衙役,稳稳地落在了大堂中央!
来人一身粗布衣衫,多处破损,沾满尘土,脸色苍白,嘴角还带着一丝未干的血迹,身形也有些踉跄,仿佛重伤未愈。但那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如同燃烧的星辰,充满了不屈的意志和滔天的冤屈!
不是李清河,又是谁?!
“李清河?!” “他……他怎么敢来这里?!” “保护大人!”
堂上顿时一片大乱!衙役们惊呼着拔刀上前,将其团团围住,却慑于他那决死的气势,一时不敢贸然动手。赵汝成脸色剧变,猛地站起身,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他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李清河竟敢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公堂之上!周廷鹤的眼中也瞬间爆射出锐利的光芒,身体微微前倾,紧紧盯住了堂下那个突然出现的少年。
“拿下!格杀勿论!”赵汝成反应过来,厉声咆哮,绝不能让他开口!
“且慢!”
就在衙役们即将一拥而上的刹那,周廷鹤沉静却充满威严的声音响起,瞬间镇住了场面。他目光如电,看向李清河:“堂下何人?擅闯公堂,可知罪否?”
李清河毫无惧色,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朗声道:“草民李清河,并非擅闯,而是闻听郡守大人在此审理‘妖人’一案,特来投案,并……状告青霖郡守赵汝成,勾结幽冥邪道,窃取龙脉,炼制邪物,意图颠覆社稷,祸乱天下!”
他的声音清晰有力,如同洪钟,回荡在整个大堂,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所有人的心上!
“哗——!”堂下瞬间炸开了锅!那些被安排的“百姓”也傻了眼,剧情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想!状告郡守?还是如此骇人听闻的罪名?
赵汝成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李清河:“狂徒!死到临头,还敢污蔑本官!来人……”
“赵大人!”周廷鹤再次打断他,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既然案犯已到,何妨听他一言?本官奉旨巡查,自有明断。若其胡言乱语,再行治罪不迟。”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李清河,带着审视与探究,“李清河,你可知,污蔑朝廷命官,乃是死罪?你状告赵郡守,可有证据?”
李清河迎着周廷鹤的目光,毫不退缩:“草民有证据!”他伸手入怀,取出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小包,高高举起,“此乃赵汝成在城北皇陵布设‘九幽汲灵阵’、以生魂炼制‘万魂煞’、意图熔炼‘伪龙’的铁证!内有邪阵图纸、耗材清单、以及……部分遇害者的名录!”
油布包上,甚至还沾染着已经发黑的血迹,更添几分真实与惨烈。
赵汝成眼皮狂跳,心中惊骇万分,厉声道:“胡说八道!那定是你伪造的罪证!周大人,切莫听信此妖人蛊惑!”
周廷鹤深深地看着李清河,又瞥了一眼脸色铁青的赵汝成,缓缓道:“证据真伪,一验便知。将证据呈上。”
一名周廷鹤的护卫上前,从李清河手中接过油布包,小心检查后,呈到了周廷鹤案前。
周廷鹤并未立即打开,而是看着李清河,问了一个关键问题:“李清河,你既声称赵郡守罪行滔天,为何此前不向官府举报,反而要行那破坏镇河塔之事?此举,岂不正是坐实了你‘妖人’的身份?”
这个问题极其犀利,直指核心矛盾。
李清河惨然一笑,声音悲怆:“大人明鉴!草民并非要破坏宝塔,而是那塔本就是赵汝成窃取龙气的邪阵阵眼!草民所为,是为阻止其恶行,不得已而为之!至于为何不报官?”他目光锐利地射向赵汝成,“青霖郡上下,皆在赵汝成掌控之中,官官相护,草民若去报案,无异于自投罗网!唯有铤而走险,搜集证据,等待朝廷青天,方能沉冤得雪!今日冒死前来,便是相信周大人乃朝廷肱骨,必能明察秋毫,还青霖城一个朗朗乾坤!”
他言辞恳切,逻辑清晰,更是将周廷鹤捧到了“青天”的高度,让人难以轻易驳斥。
堂上一时间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周廷鹤看着案上的油布包,又看看堂下虽狼狈却目光坦荡的李清河,再看看一旁脸色阴沉、眼神闪烁的赵汝成,心中已然掀起了惊涛骇浪。这突如其来的对质,完全打乱了他的预期。李清河的出现,以及他拿出的所谓“证据”,将原本看似清晰的案情,拖入了一片迷雾之中。
赵汝成心中警铃大作,他知道绝不能让李清河再说下去,更不能让周廷鹤仔细查验那些证据!他必须立刻扭转局面!
“周大人!”赵汝成猛地一拍惊堂木,声色俱厉,“此獠巧舌如簧,分明是垂死挣扎,意图搅乱公堂,蒙蔽视听!其所呈所谓‘证据’,必是伪造!请大人即刻下令,将此妖人正法,以儆效尤!”
他身后的官员和部分士绅也纷纷附和:“请大人明断!”“妖人祸乱,当诛!”
压力,瞬间来到了周廷鹤这一边。是相信赵汝成准备的“铁证”,顺势除掉这个“妖人”?还是冒着风险,给这个突然出现、指控郡守的少年一个说话的机会?
周廷鹤的手指,再次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目光在李清河和赵汝成之间来回扫视,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公堂之上,气氛紧张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发。
而此刻,谁也没有注意到,在李清河怀中,那枚紧贴胸口的黑色玉简,正散发出一丝微不可察的、与堂上某件“邪阵材料”隐隐共鸣的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