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差周廷鹤的到来，如同在青霖城这潭表面死寂、内里却已沸反盈天的深水中，投下了一颗足以改变流向的石子。然而，这颗石子是能激起澄清的涟漪，还是引发更剧烈的漩涡，无人能知。漕帮秘密据点内，压抑的气氛中混杂着一丝被点燃的希望之火，但更多的，是面对未知风险的巨大焦虑。
“必须接触周御史！”欧阳轩年轻气盛，最先按捺不住，在狭小的密室内来回踱步，语气急切，“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十日之期已过其四，赵汝成在皇陵的邪阵日夜不停！再等下去，一旦‘伪龙’炼成，万事皆休！”
“如何接触？”雷豹抱臂而立，脸色凝重，那只金属左手无意识地敲击着臂膀，发出沉闷的嗒嗒声，“行辕被围得铁桶一般，赵汝成的眼线十二个时辰不歇。我们这些人，画像怕是早已贴满大街小巷，怕是还没靠近行辕百丈，就被乱箭射成了刺猬！” 他并非畏缩，而是深知现实之残酷。漕帮兄弟用命换来的消息显示，周廷鹤行辕周边明哨暗卡林立，甚至动用了擅长追踪气味的獒犬和疑似懂得望气之术的邪修，任何可疑人物靠近都会立刻被锁定。
“难道就眼睁睁看着机会溜走？”欧阳轩猛地停下脚步，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我们可以想办法递消息！用箭书？用孔明灯？或者买通行辕内的仆役？”
“太冒险了！”黄三爷咳嗽两声，蜡黄的脸上满是忧虑，“箭书易被拦截，孔明灯目标太大，且风向难控。买通仆役？赵汝成必然将行辕内所有人筛了一遍又一遍，能留下的皆是心腹或家眷被控之人，如何买通？一旦失败，就是打草惊蛇，周御史也可能陷入险境！”
孙小乙蹲在角落，擦拭着手中的飞爪，闷声道：“硬闯是送死，暗送又无门……这钦差来了，反倒像是给咱们上了道更紧的箍。”
众人争论不休，目光最终都投向了沉默不语的李清河和林婉如。李清河倚墙而坐，脸色依旧苍白，闭目调息，但紧蹙的眉头显示他并未沉睡，而是在飞速思考。林婉如坐在他身旁，手中无意识地绞着一方素帕，眼神却异常清明，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清河，你怎么看？”雷豹沉声问道。
李清河缓缓睁开眼，眸中血丝未退，却深邃如潭：“雷大哥和黄三爷的顾虑有理。赵汝成早有防备，常规方法行不通，徒增牺牲。”他顿了顿，看向林婉如，“婉如姐，你之前提及，想利用旧日世家关系……可有具体眉目？”
林婉如迎上他的目光，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是。我在想……周廷鹤周御史的夫人，娘家似乎姓‘孟’，与我母亲未出阁时，曾是手帕交。”
此言一出，满室皆静！这层关系，如同一道微光，刺破了浓重的迷雾！
“孟夫人？”欧阳轩眼睛一亮，“婉如姐，你是说……？”
林婉如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与伤感：“嗯。家母生前曾多次提及，她与孟家姐姐情同姐妹，虽后来各自婚嫁，天各一方，但早年书信往来甚密。孟夫人出身江南书香门第，性情温婉贤淑，且……极信佛茹素，心地慈悲。周御史为人刚正，但对夫人颇为敬重。”
她环视众人，声音清晰而冷静：“这层关系极其隐秘，知晓者甚少。赵汝成即便手眼通天，也未必能查到二十多年前的闺阁之交。或许……我们可以尝试，通过内宅女眷的渠道，传递一个极其隐晦的信号。”
“内宅？”雷豹眉头紧锁，“这……能行吗？即便孟夫人念旧情，她深居行辕内院，如何接触？又如何确保消息能不被截获地送到她手中？”
“这正是难点所在。”林婉如坦然道，“不能写信，言语易泄。需一件信物，一件只有我母亲和孟夫人才知来历、或能唤起共同记忆的旧物。再由一个绝对可靠、且身份毫不引人怀疑的人，设法接近行辕内负责采买或与外界接触的仆役，最好是孟夫人从京城带来的心腹，将信物递进去。”
她看向李清河：“我母亲去世时，留给我一支凤头赤金簪，簪身内刻有一个极小的‘萱’字，是我母亲的闺名。孟夫人的闺名中，亦有一‘萱’字，此事乃她们二人之间的玩笑约定，外人绝不知晓。这支金簪，孟夫人一见便知来自故人之后。”
“信物有了，人选呢？”欧阳轩急问，“谁能担此重任？又要如何接近？”
密室再次陷入沉默。人选至关重要，必须背景清白，与李清河等人毫无瓜葛，且要有合情合理的理由接近行辕仆役，还不能引起任何怀疑。这简直比登天还难。
“或许……有一个人选。”一直沉默的李清河忽然开口，目光看向欧阳轩，“欧阳兄，天工坊名下，是否有经营珠宝古玩、或与高门大户有往来的铺面？”
欧阳轩一愣，随即恍然：“有！城南‘玲珑阁’，是我天工坊暗中的产业，明面上做的是金银器皿、古玩玉器的生意，时常与城中官宦家眷有来往，口碑极佳。”他眼中闪过精光，“李大哥的意思是……让玲珑阁的掌柜，以推介新品或保养旧物的名义，接触行辕内院的人？”
“不止。”李清河摇头，“单纯生意往来，太过寻常。需要一个更充分的理由。”他看向林婉如，“婉如姐，若以‘故人之女，家道中落，变卖母亲遗物以度日’为由，托玲珑阁代为寻找识货、有缘的买家……而这只金簪，恰好被行辕内负责采买或知晓内情的嬷嬷、丫鬟看到……她们是否会因金簪精巧或因‘萱’字联想到夫人，而多看一眼，甚至禀报上去？”
这个计划大胆而曲折，充满了不确定性，但细细想来，竟是目前唯一可能避开赵汝成严密监视、接触到核心人物的方法！它利用了人性中对故旧之情、对精巧之物的天然关注，以及内宅相对外院稍松的戒备。
林婉如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此法……或可一试。但风险极大！一旦哪个环节出错，玲珑阁暴露，欧阳少主便有灭顶之灾！而且，即便信物送到孟夫人手中，她能否领会？是否会因怕惹祸上身而置之不理？甚至……告知周御史后，周御史是何态度？皆是未知！”
“顾不了那么多了！”欧阳轩猛地一拍大腿，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玲珑阁的掌柜是我远房表叔，绝对可靠！此事我来安排！至于风险……扳不倒赵汝成，天工坊迟早也是死路一条！不如搏一把！”
雷豹沉吟良久，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眼下看来，这确实是唯一可行之策。虽如履薄冰，但总好过坐以待毙。某家会加派人手，暗中保护玲珑阁和传递消息的弟兄，一旦有变，拼死也要护其周全！”
黄三爷和孙小乙也点头表示同意。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林婉如。她才是这个计划的核心。
林婉如站起身，走到简陋的梳妆台前（实为破木箱搭成），打开一个贴身携带的、绣工精细却已显旧色的锦囊，取出了一支用软布包裹的金簪。簪子造型古朴，凤头衔珠，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她轻轻抚摸着簪身，眼中泪光闪烁，仿佛看到了母亲慈祥的面容。
“娘……女儿不孝，要动用您的遗物了。”她低声呢喃，随即擦去眼角湿意，转身面对众人，眼神变得无比坚定，“好！就这么办！欧阳少主，麻烦你立刻安排，将计划和信物告知玲珑阁掌柜。切记，一切要自然，绝不能急于求成，宁可多等几日，也要确保安全！”
“明白！”欧阳轩郑重点头。
“等等。”李清河忽然叫住他，挣扎着站起身，走到桌边，拿起一支笔，在一张小小的、裁剪整齐的素笺上，写了四个蝇头小字：“城北，龙骸，皇陵，速查。”
他将纸条递给林婉如：“婉如姐，将这纸条，用你会的密写之法，处理一下，藏在金簪的凤头与簪身的连接缝隙处。寻常人绝看不出。若孟夫人细心，或能发现。这算是……双保险。”
林婉如立刻会意，接过纸条，取出一种特制的药水，小心处理起来。这是林家家传的一点小技艺，字迹平时看不见，需用特殊方法才能显现。
计划定下，众人立刻分头行动。欧阳轩秘密联系玲珑阁掌柜；雷豹安排接应与保护；林婉如仔细处理信物；李清河则继续调息，心中却无法平静。这一步棋，太过凶险，将希望寄托于二十多年前的闺阁情谊和一个渺茫的巧合上，实在是无奈之举。但他也深知，面对赵汝成这样的对手，正奇相合，或许才能有一线生机。
接下来的两日，青霖城表面依旧在赵汝成的强力控制下死水微澜。但暗地里，一股极其隐秘的潜流，正悄无声息地流向钦差行辕那戒备森严的内院。玲珑阁的掌柜，一位看似精明市侩、实则心细如发的中年人，开始了他的表演。他并未直接靠近行辕，而是通过熟悉的货郎、以及一些与高门大户仆役有往来的关系， subtly 地放出风声，说阁里新收了一批精致的旧物，其中有一支凤头金簪颇为特别，似有来历，正在寻觅有缘的识货之主。
与此同时，苏文轩那边也通过极其隐秘的渠道传来了消息：他尝试以书院名义递帖拜会周廷鹤，但被郡守府以“御史舟车劳顿，需静养数日”为由婉拒。周廷鹤深居简出，除了接见赵汝成等少数官员听取汇报外，并未有任何特殊举动，仿佛真的只是来例行巡查。这种沉默，更像是一种耐心的观察和等待，让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压力与期待在沉默中累积。每一刻等待，都如同煎熬。
第三天下午，就在众人焦灼难耐之际，欧阳轩派出的心腹终于带回了消息！
“掌柜的传话：东西，今日巳时，由行辕内一位负责采买胭脂水粉的嬷嬷带进去了。过程无异常。”心腹低声禀报。
“进去了？！”众人精神一振！
“那嬷嬷可有说什么？”林婉如急问。
“掌柜的借口请嬷嬷鉴赏，那嬷嬷拿着金簪看了许久， especially 摸了摸簪头，说了句‘这凤头倒是别致，珠子也亮，夫人近日正想打支新簪配那件绛紫的褂子，我拿回去给夫人瞧瞧’，便按市价付了定金，将簪子带走了。”心腹仔细复述。
“她特别摸了簪头！”林婉如眼中爆发出希望的光芒，“她可能注意到了那个缝隙！或者，只是巧合？”
无人能知。信物已送入虎穴，剩下的，只能交给命运，以及那位素未谋面的孟夫人的智慧与胆识了。
试探的触角，已经伸出。现在，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行辕内那可能的回应，或者……更猛烈的风暴。青霖城的天空，阴云愈发低沉，一场决定所有人命运的暗涌，正在平静的表象下，加速奔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