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霖城东门,平日车水马龙的景象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肃杀与刻意的隆重。身着崭新号衣的郡兵沿官道两侧五步一岗,持戈肃立,面无表情,眼神锐利地扫视着空旷的道路和远处低矮的民居,仿佛任何一丝异动都会引来雷霆打击。城门楼披红挂彩,崭新的郡守府仪仗旌旗在略带寒意的秋风中猎猎作响,却透着一股虚张声势的浮华。以郡守赵汝成为首,青霖城大小官员、有头有脸的士绅代表,皆身着正式官服或礼服,按品级肃立在城门内侧铺就的红毯两旁,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恭敬、紧张与难以言喻的压抑感。
赵汝成站在队伍最前方,身着繁复的紫色官袍,头戴进贤冠,面容沉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谨。然而,若有人能近距离观察,便会发现他垂在宽大袖袍中的双手微微握紧,指节因用力而有些发白,眼底深处更是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鸷与焦躁。京中来人了,来的还是素有“铁面”之称、与安王府不甚和睦的周廷鹤!这绝非吉兆。他苦心经营的“青霖靖平”的表象,在镇河塔崩塌、全城戒严的背景下,早已千疮百孔。周廷鹤此来,是例行公事,还是嗅到了什么风声?安王府那边为何没有提前警示?无数个念头在他脑中飞速旋转,让他心中警铃大作,但脸上却必须维持着封疆大吏的雍容与镇定。
“来了!”不知是谁低呼一声。
远处官道尽头,尘土扬起,一队人马缓缓出现在地平线上。先是数骑开道的缇骑,盔甲鲜明,神情冷峻。随后是代表钦差身份的符牌、节仗,在秋日黯淡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最后,是一辆看似朴素、却规格极高的四驾马车,周围簇拥着更多的护卫,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锐利如鹰,显然都是百战精锐。
队伍不疾不徐地行至城门前停下,一股无形的威压随之弥漫开来,让迎接的众人呼吸都不由一窒。
马车帘幕掀开,一名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目光沉静如水的官员,在随从的搀扶下缓步下车。他并未穿着过于华丽的官服,只是一身深青色的常服,但气度渊渟岳峙,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正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钦差大臣周廷鹤。
“青霖郡守赵汝成,率阖城属官、士绅,恭迎钦差大人!”赵汝成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洪亮,礼仪无可挑剔。
周廷鹤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在赵汝成脸上停留了一瞬,微微颔首,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赵大人免礼,诸位请起。本官奉旨巡查漕运,体察民情,叨扰之处,还望海涵。”
“大人言重了!大人莅临,乃青霖百姓之福!下官已备好行辕,请大人入城歇息。”赵汝成笑容可掬,侧身相让,姿态放得极低。
“有劳赵大人。”周廷鹤淡淡应了一句,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城门内外森严的守卫,以及远处那些门窗紧闭、死寂无声的街巷,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但并未多言,在赵汝成的引导下,重新登上马车。
车队缓缓入城。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辘辘声,在异常安静的街道上回荡,更显诡异。街道两旁,除了肃立的兵丁,空无一人,连平日里最常见的摊贩和行人都不见踪影,仿佛一座空城。只有临街楼房紧闭的窗户后,偶尔闪过几双惊惧窥探的眼睛。
这等“净街”迎接的场面,与其说是隆重,不如说是某种无声的示威与掌控力的宣示。
漕帮秘密据点内,李清河强撑着虚弱的身体,凭窗而立,透过一道极其隐蔽的缝隙,远远望向主街的方向。他虽然看不到具体的仪仗,但那肃杀的气氛、异常的寂静,以及空气中隐隐传来的威压感,都清晰地告诉他——钦差到了。
“情况如何?”林婉如悄声走近,脸上带着担忧与期待。
“排场很大,守卫极严。”李清河低声道,他的“观气”之能虽因伤势大打折扣,但仍能模糊感知到那队人马中蕴含的磅礴气血与一股中正平和的官威,与赵汝成麾下那种阴冷邪异的气息截然不同。“赵汝成做足了表面功夫,但……这城里的气氛,太诡异了。周御史只要不瞎不聋,定能看出异常。”
“苏博士那边有消息吗?”林婉如更关心的是钦差的态度。
李清河摇了摇头:“还没有。雷大哥派去的人还没回来。现在全城戒严,消息传递比之前更难了。”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忧色,“而且,我感觉到,城中的那股‘邪阵’的波动,似乎……更隐晦了,但并未停止。赵汝成在极力掩饰。”
正如李清河所感知的那样,郡守府为周廷鹤准备的行辕(原本是接待上官的官方驿馆,如今被重重“保护”起来)内,一场无声的较量已然开始。
行辕内外,明哨暗岗林立,除了周廷鹤自带的护卫,更有大批郡守府的“精锐”兵丁“协助”守卫,将行辕围得水泄不通。美其名曰保护钦差安全,实则是不留死角地监控。任何试图接近行辕的人,都会立刻被记录、盘查甚至扣押。
宽敞的花厅内,周廷鹤端坐主位,慢条斯理地品着香茗。赵汝成陪坐一旁,脸上带着谦逊的笑容,详细介绍着青霖漕运的“丰功伟绩”和地方的“太平景象”,对镇河塔崩塌和全城戒严之事,只轻描淡写地解释为“地脉微动,引发塔身受损,为防奸人借机生事,故暂施戒严以安民心”,并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了“妖人李清河”身上。
周廷鹤静静地听着,偶尔问一两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比如往年漕粮数额、码头吞吐、商税增减等,目光平静,看不出喜怒,更看不出他是否相信赵汝成的说辞。
“……故而,虽有小恙,然赖陛下洪福,将士用命,地方安靖,漕运畅通无阻,请大人明察。”赵汝成一番慷慨陈词后,做出总结,姿态放得极低。
周廷鹤放下茶盏,淡淡道:“赵大人治理地方,辛苦了。本官既奉旨而来,自当详加考察。漕运关乎国计民生,地方安宁更是重中之重。镇河塔之事,地脉异动,确也难免。只是……”他话锋微微一转,目光似无意地扫过窗外肃杀的景象,“这满城甲士,如临大敌,百姓闭户,市井萧条,似乎……略显紧张了些。可是还有何隐忧未除?”
赵汝成心中凛然,知道这是周廷鹤的试探,连忙躬身道:“大人明鉴!实是因那妖人李清河及其同党尚未落网,此獠狡诈异常,擅长妖法,下官唯恐其狗急跳墙,惊扰圣驾,故不得不谨慎行事。待擒获此獠,定当即刻解除戒严,还百姓安宁!”
“哦?妖人李清河……”周廷鹤不置可否地重复了一句,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此人竟有如此能耐,搅得一郡不宁?赵大人可有其画像、罪证?本官也好留意一二。”
赵汝成立刻命人呈上早已准备好的、绘有李清河画像的海捕文书和一些“罪证”(自然是伪造的)。周廷鹤接过,仔细看了看,目光在那张年轻却带着坚毅之色的面容上停留片刻,随即收起,淡淡道:“本官知道了。赵大人先请回吧,连日奔波,本官也有些乏了。考察之事,明日再议。”
“是是是,大人一路辛苦,请好生歇息。下官已备下薄宴,为大人接风洗尘……”赵汝成连忙道。
“接风宴就免了。”周廷鹤摆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本官不喜铺张,一切从简。日常用度,自有随从打理,赵大人不必费心。”
赵汝成脸上笑容一僵,但立刻恢复如常,躬身道:“是,下官遵命。大人若有任何需要,随时吩咐。” 说罢,恭敬地退出了花厅。
走出行辕,赵汝成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周廷鹤的态度,看似平和,实则滴水不漏,那种不冷不热、不置可否的姿态,让他感觉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中更加没底。他低声对身旁的心腹吩咐道:“给本官盯紧了!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还有,让下面的人都给我打起精神,这几天谁要是出了纰漏,提头来见!”
行辕内,周廷鹤屏退左右,独自走到窗前,望着外面层层叠叠的守卫,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他自然看得出赵汝成的故作镇定和这满城的诡异气氛。青霖城,绝不像赵汝成说的那般太平。那个叫李清河的“妖人”,恐怕也绝非简单的钦犯。安王府……这次的手,伸得未免太长了点。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那是离京前,一位致仕多年的老翰林,也是他昔日的座师,辗转托人送来的。信中语焉不详,只提及青霖或有巨变,龙脉有异,嘱他此行务必慎之又慎,明察秋毫。结合眼前所见,周廷鹤心中已有了几分计较。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这趟浑水,他既然来了,就非要搅个清楚明白不可!但眼下,还需忍耐,还需观察。赵汝成这条地头蛇,可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
钦差的到来,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暗流汹涌的深潭,表面上波澜不惊,实则水下已是暗潮澎湃。赵汝成加强了伪装与控制,周廷鹤开始了耐心的观察与等待,而隐藏在暗处的李清河等人,则在焦急地寻找着那一线可能存在的生机。三方势力,在这座被阴云笼罩的城市里,展开了一场无声的、却关乎生死存亡的微妙博弈。风暴,在平静的表象下,正加速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