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沿海数道八百里加急送入京城,奏报海盗猖獗,袭扰村镇,甚至威胁漕运,请求朝廷支援。
初秋的晨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金銮殿的蟠龙金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与旧书卷混合的庄重气息,檀香袅袅,如游龙盘旋于殿宇间。早朝一如往日,在户部与工部关于河道修缮款项的低声争执中拉开序幕。
工部尚书李元明捋着花白胡须,声音沉稳却不容反驳:陛下,黄河决堤已非一日,若再不修缮堤坝,明年春汛一到,恐有千里沃野化为泽国之忧。
户部侍郎王明远紧随其后,略显焦虑地抱拳:陛下,国库空虚,今年夏税尚未完全入库,若同时修缮河道与赈济旱灾,财政恐难支撑。依臣之见,当先保京畿,余者缓缓图之。
殿内众臣神色各异,有的点头赞同,有的暗自摇头。朝堂之上,这样的争论早已习以为常。大梁立国百年,官僚体系如同一台精密却略显老旧的机器,在既定轨道上缓缓前行。
墨临渊立于武官列首,身姿挺拔如松,玄色亲王常服上绣着暗金蟠龙纹,彰显其靖王尊贵身份。他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沉静的玉雕,唯有在身侧的云舒轻声回应某位老臣关于新农具推广的询问时,他紧抿的唇角才会几不可察地柔和一分。
今日的云舒穿着一袭月白云纹锦袍,发髻简单挽起,插着一支素银簪子,干练中不失柔美。虽无正式朝职,但因屡献利国利民之策,特赐旁听之席。她手中捧着一卷纸,正是她近日改良的耧车图纸,应工部之邀前来讲解。
昭宁郡主,您这耧车一次可播种三行,且深浅一致,真能大大提高效率?一位老臣好奇地问道。
云舒微微一笑,声音清越:大人有所不知,此设计结合了杠杆与轮轴原理,操作省力,播种均匀。我们在京郊试验田已试用两季,增产近三成。若推广至全国,可缓解粮食压力。
老臣捋须点头,眼中闪烁着赞叹:郡主之才,真乃国之瑰宝啊!
墨临渊余光瞥见云舒讲解时眼中闪烁的光芒,心中涌起一股暖意。自他从北疆归来,这女子便如春风化雨,悄然改变着他的世界。从最初在边关救下她时的陌生,到如今朝夕相处的心有灵犀,每一次她眼中闪烁的智慧光芒,都让他更加确信,此生得此伴侣,实乃幸事。
王爷,云舒察觉他的目光,微微侧头,轻声道,您看那图纸第三处改进,若是用在海港运输上,或许能提高装卸效率。
墨临渊回过神来,微微颔首,心中暗想:舒儿的思维总是如此跳跃,能从农耕联想到海运,难怪能在诸多领域有所建树。
正当君臣讨论渐入佳境之际,殿外骤然响起的、撕裂空气的急促马蹄声与嘶哑呐喊彻底击碎了这份宁静。
八百里加急!东南沿海八百里加急——!!
那声音如同利刃划破丝绸,尖锐而不祥。殿内所有人不约而同地侧首望向殿门,连皇帝也从奏章中抬起头来,眉头紧锁。
殿门被猛地推开,一名风尘仆仆、甲胄染尘的传令兵几乎是连滚爬地冲入大殿。他盔甲上沾满尘土和干涸的血渍,脸上布满汗水与疲惫的痕迹,嘴唇干裂出血痕,整个人如同从战场直接奔袭而来。他双手高高举着一封粘着三根染血雉羽的紧急军报,扑跪在御阶之下,胸口剧烈起伏。
启...启禀陛下!东南沿海...八百里加急军报!他声音嘶哑,几乎说不出完整句子。
那凄厉的呼喊如同寒冰,瞬间冻结了殿内所有的声音,连呼吸都为之一滞。朝臣们面面相觑,眼中流露出不安。八百里加急已是帝国最高级别的紧急文书,而同时粘着三根染血雉羽,更是百年未见的危急信号。
内侍总监几乎是踉跄着跑下台阶,双手接过那封沉甸甸、仿佛带着血腥气的奏报。他不敢有丝毫耽搁,小跑着呈送至御案。皇帝原本略显疲惫的神情骤然绷紧,他接过奏报,拆开火漆封缄的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殿内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锁定在皇帝脸上。那张平日威严沉稳的面容,此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去,眼神中闪过惊怒。他捏着奏报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指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一声巨响,皇帝将奏报重重拍在御案之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都荡起了涟漪,几滴墨点溅在龙袍上,他却浑然未觉。
岂有此理!皇帝的怒吼如同惊雷,在殿中炸开,东南沿海,三道八百里加急!海盗猖獗,无法无天!半月之内,连袭一十三处村镇,焚毁房屋数千,掳掠百姓过千!更有一支海盗船队,公然炮击漕运护卫舰,劫走漕粮十万石!东南水师出击,竟遭埋伏,损兵折将,三艘战船沉没!海疆糜烂至此,尔等平日奏报的海晏河清何在?!
皇帝每说一句,声音便提高一分,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他猛地站起身,龙袍翻飞,眼中怒火熊熊,扫视殿内群臣。那些曾多次上报海疆安宁,水师威武的东南籍官员,此刻无不低头缩肩,脸色惨白如纸。
文官队列中,不少人面色惶惶,额头渗出细密汗珠;武将行列里,几位老将面露愤慨,却又带着几分无奈。东南海防积弊已久,非一日之寒,但如此惨状,仍出乎所有人意料。
墨临渊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他曾在北疆与胡人征战多年,深知海防与边防虽环境不同,但核心皆在于。而东南水师竟被海盗伏击,这绝非寻常海盗所为,背后必有蹊跷。
云舒紧握手中图纸,指节泛白。她脑海中浮现出被焚毁的村庄、失去亲人的百姓、漂浮在海上的残骸...作为一名来自现代的工程师,她深知海防不仅仅是军事问题,更是民生问题。没有安全的海岸线,沿海百姓将永无宁日。
陛下息怒!太师率先出列,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此刻眉头紧锁,声音沉痛,海盗为祸,确乃心腹大患。然东南海域辽阔,海盗来去如风,剿匪非易事。当务之急,应是严令各地加强戒备,增派水师巡防,并安抚受灾百姓,以免民心生变。
太师的话语沉稳,看似老成谋国,却将剿匪非易事摆在前面,隐隐定下了防守为主的基调。他身着紫金蟒袍,面容和善,眼中却闪烁着深不可测的光芒。作为三朝元老,太师赵崇礼在朝中根基深厚,门生故旧遍布朝野,即便是皇帝也要给他三分面子。
立刻有几位保守派官员附和:太师所言极是。海盗不过疥癣之疾,劫掠一番自会退去。若贸然兴大军征讨,耗费钱粮无数,且海上风浪难测,胜负难料,恐非良策。
疥癣之疾?一位性如烈火的老将军忍不住出列反驳,声若洪钟。此人正是兵部尚书李忠,曾随先帝南征北战,左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直划至下颌,彰显其戎马生涯。刘大人!海盗已能伏击我水师,劫掠漕运命脉!这还是疥癣之疾?若放任不管,下次他们是不是要打到京城脚下?!依老臣看,必须调集重兵,犁庭扫穴,将这些海上宵小彻底剿灭!
李老将军勇武可嘉,但可知东南水师现状?户部尚书王明远冷笑着出列,战船老旧,兵员不足,军械匮乏!如何犁庭扫穴?难道要让将士们划着渔船去与海盗的炮舰拼命吗?
那依王尚书之见,就眼睁睁看着海盗横行,百姓遭殃?李忠怒目圆睁,朝廷养兵千日,就是为了保境安民!若连这都做不到,要这百万大军何用?
李尚书此言差矣!一位文官挺身而出,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海战不同于陆战,风浪无情,我军不习水战,贸然出海,恐重蹈当年征倭之覆辙。不如以守为攻,加固沿岸堡垒,待海盗自退。
朝堂之上,瞬间分为两派,一方主剿,一方主守,争论不休,声音嘈杂,却大多流于空泛,拿不出切实可行的方案。皇帝的脸色越来越沉,目光扫过争论的群臣,眼中闪过深深的失望。
墨临渊静静观察着这一切。他注意到太师在争论中始终保持着超然姿态,偶尔点头附和防守派言论,却从不直接表态。这种置身事外的态度,与他平日积极参政的作风大相径庭,令人不禁怀疑其真实意图。
云舒站在角落,目光敏锐地捕捉到太师的一个微小动作:当提到海盗拥有火炮时,太师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扳指,这是他紧张或思考时的习惯性动作。这个细节被云舒记在心里,她曾在太师府做客时注意到过。
够了!皇帝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声音如雷霆炸响,瞬间压下所有争论。殿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低头屏息。
皇帝的目光扫过争吵的官员,带着失望;再掠过低头不语的官员,带着不满;最终,如同寻找定海神针般,牢牢定格在沉稳如山的墨临渊身上。这个过程延长了期待感,仿佛在无声地询问:靖王,你有何见解?
墨临渊深吸一口气,缓步出列。他每一步都沉稳有力,玄色衣袍在殿中晨光下流转着沉静的光泽。他先向皇帝行了一礼,这才开口,声音清越而有力:
陛下,臣以为,海盗之患,非同小可。能伏击水师,劫掠漕运,绝非寻常流寇。其装备精良,组织严密,行动有章法,背后必有强援,甚至...朝中有人为其耳目。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目光不约而同地瞟向太师。太师面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平静,只淡淡道:靖王此言,可有证据?
墨临渊不卑不亢:证据尚在查证。但臣在北疆时,曾遇胡人细作潜入军营,窃取军情。当时亦是无证可查,却因忽视蛛丝马迹,导致一场大败。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他顿了顿,继续道:东南水师常年上报海晏河清,为何一朝之间,海盗竟如野火燎原?臣怀疑,海盗与某些官员勾结,甚至...有人故意放任海盗壮大,以达到某种目的。
太师眼中闪过一丝寒光,但面上依旧平静:靖王言重了。海防之事,老臣也曾多次上书,奈何朝廷拨款有限,地方官员懈怠,非一人之过啊。
皇帝眉头紧锁,显然被墨临渊的话触动。他沉声道:靖王所言,朕亦有所思。但眼下当务之急,是如何平定海盗之乱,安抚百姓。诸位爱卿,可有良策?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主剿派和主守派都噤若寒蝉,生怕被皇帝点名担此重任。太师则微微垂首,似乎在思索对策。
墨临渊目光扫过太师,心中暗自警惕。方才那番话,已是在试探太师反应。而太师的回应虽滴水不漏,但那瞬间的瞳孔收缩,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云舒此时也明白了墨临渊的用意。他不是为了争辩剿与守,而是在寻找海盗背后的真相。作为现代人,她深知官匪勾结的危害,历史上的海盗问题,往往都与腐败密切相关。
殿外,秋风渐起,吹动檐角铜铃,发出清脆而略带凄凉的声响。一片枯叶被卷入殿内,轻轻落在御阶之下,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皇帝的目光再次扫过群臣,最终,带着不容置疑的重托与探寻,落在墨临渊身上:靖王,海疆不宁,朕心难安啊!
这一声呼唤,重若千钧,将所有矛盾与期待,瞬间聚焦于一人之身。
墨临渊心中了然,皇帝已下定决心。他双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斩钉截铁:臣,愿为陛下分忧!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欣慰,正要开口,却见殿外又一名传令兵狂奔而入,同样高举着一封八百里加急军报,声音嘶哑:陛下!又...又一道八百里加急!泉州府遭袭,知府殉职,城中粮仓被烧,损失惨重!
皇帝脸色骤变,一把抓过军报,匆匆阅览,额头青筋暴起:好胆!好胆!竟敢攻打州府!靖王!
墨临渊沉声道:臣在!
朕命你即刻筹备,前往东南,统筹一切军政要务,务必...平定海疆!皇帝的声音中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
墨临渊抬头,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殿外,乌云密布,一场秋雨即将落下。而朝堂之上,一场更大的风暴,已然开始酝酿。
在众臣复杂的目光中,墨临渊缓缓起身,目光与云舒短暂交汇。无需言语,彼此心领神会——他们的战场,即将从朝堂,转移到那波涛汹涌的东南沿海。
皇帝疲惫地挥了挥手:退朝。靖王留下议事。
百官鱼贯而出,殿内只余皇帝、墨临渊与云舒三人。殿门缓缓关闭,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也隔绝了那些窥探的目光。
金銮殿内,龙涎香袅袅,晨光已逝,暮色将至。一场关乎国运的博弈,悄然拉开序幕。
而远方的海面上,黑旗猎猎,炮声隆隆。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