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殊大概是真累了,在修竹院那张过分柔软的高足榻上,竟真的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声轻柔的呼唤唤醒。
“公子,公子,该起身了。晚宴的时辰快到了,莫让伯爷和老夫人久等。”
明殊打了个哈欠,不情不愿地睁开眼。
名唤含珠的大丫鬟,她见明殊醒来,细声补充道:“热水和干净衣袍都已备好了。”
另一位名唤佩玉的大丫鬟,手中捧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崭新袍服。
而在她们身后,那四五个十岁的女孩们,端着铜盆、手巾、漱口水等物,垂首敛目,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什么时辰了?”她掀开身上轻暖的丝被,大大方方地张开双臂,让她们伺候。
“回公子,已是酉时三刻了。”
一番收拾,明殊换上了一件宝蓝色的圆领细绸袍,腰束玉带。他在钱管事和佩玉的引路下,前往祖母所居的颐福堂。
颐福堂位于府邸中轴线上最尊贵的位置,院落更为轩敞。堂屋地面铺着厚重的万字纹地毯,家具多是深色的紫檀木,样式古拙大气。
墙壁上悬挂着佛寺常见的巨幅帛画,画的似乎是菩萨说法图,庄严肃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神的檀香。
祖母顾老夫人已端坐在一张宽大的壶门榻上,身着赭色团花缎裙。她神色平静,目光却比在乡下时更为锐利,缓缓扫视着来往的人。
顾珏被养在祖母身旁,此时他穿着一身簇新的小锦袍,乖乖地坐在一个绣墩上。他正摆弄着一个玉坠子,突然见到明殊进来,高兴的打个招呼。
“阿婆。”明殊先是上前恭敬行礼。
老夫人露出笑容,对她招手:“快过来,好孩子,这地方,可还住得惯?”
明殊直接坐到祖母身边,揉了揉弟弟的头:“孙儿一切都好,劳阿婆挂心。”
正说着,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和环佩轻响。丫鬟打起帘子,只见顾瑾和顾珂在两个神色严肃的嬷嬷陪同下走了进来。
两个妹妹也换上了漂亮的绸缎裙子,小脸洗得白白净净,像两个玉雪可爱的瓷娃娃。
“祖母,阿兄!”两个女孩见到亲人,脸上露出真切的笑容,快步走上前。
她们身后的两个嬷嬷却不着痕迹地跟上半步,轻轻咳嗽一声。
顾瑾和顾珂的笑容立刻收敛了些,规规矩矩地放慢脚步,先行了礼,才凑到祖母和哥哥身边。
明殊皱了皱眉,直接拉着两个妹妹去了远处玩,完全无视两个嬷嬷,也没有人敢阻拦她。
“瑾娘,珂娘,你们那里如何?”
顾珂年纪小,藏不住话,抢先小声说:“阿兄,那里可漂亮了!揽月阁楼上的窗子能看到花园里的假山,帐子是软烟罗的,还有好多漂亮的首饰盒子!就是……”
她偷偷瞄了一眼不远处像柱子一样立着的嬷嬷,缩了缩脖子。
“就是伺候我们的张嬷嬷和李嬷嬷好生吓人,走路都没声音,也不许我们大声笑,连开窗多看一会儿,都不行。”
她清了清嗓子,模仿嬷嬷老气横秋的声音:“小姐,仔细吹了风。”
“就这么讨厌。”
顾瑾也小声补充,语气里带着一丝与她年龄不符的压抑:“嗯,东西是极好的,比家里好上千百倍。”
“丫鬟们也很多,可总觉得不自在。嬷嬷们说要学规矩,坐立行走,连吃个点心都有讲究,错了就要说我们。”
“这才半天的功夫,我就受不了了。”
“受不了就算了,”明殊不以为意道,“这种情况你们不要硬着反对,凑合学一点,糊弄过去就完了。”
“她们要是敢为难你,你们就找我。”
这时,门外传来通报声:“伯爷、夫人到!”
顾擎宇与崔氏联袂而来。男主人坐于上首主位,女主人坐在左手边,老夫人坐在顾擎宇右手边的尊位。
明殊和顾珏坐在老夫人下首,顾瑾和顾珂两位小姐则坐在崔氏一侧。
此时颐福堂正厅内,烛火通明,一场家宴正式开场。
气氛看似和睦,却总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拘谨。
宴席伊始,顾擎宇作为家主,说了几句团圆和勉励的话,语气倒是恳切。
但几巡酒水过后,崔氏放下银箸,用丝帕轻轻沾了沾嘴角,目光温柔地转向老夫人和顾擎宇,声音柔婉地开了口:
“母亲,夫君。妾身今日见了瑾娘、珂娘,真是两个玉雪可爱的孩子,妾身一见便心生欢喜。”
她说着,目光慈爱地看向两个女孩,两个女孩却不由自主地坐得更直了些。
“只是,”崔氏话锋微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心。
“我们这样的人家,女孩儿的教养最是紧要。将来无论是许配人家,还是出门应酬,言行举止都代表着伯府的脸面。”
她看向顾擎宇,语气恳切:“妾身想着,是不是该为两位姑娘请一位专门的教引嬷嬷?”
“也不必从外头找,妾身从娘家带来一位常嬷嬷,最是稳重知礼,曾在宫中侍奉过太妃。由她来悉心教导瑾娘和珂娘,母亲和夫君以为如何?”
顾擎宇闻言,连连点头:“夫人思虑周详,如此甚好!女孩儿家,正当如此。”
老夫人眼皮微抬,看了崔氏一眼,却道:“有劳你费心。只是孩子还小,规矩要学,也莫要太过拘束了天性。”
这话,算是勉强的认可,也划下了一道微弱的底线。
崔氏微笑着应下,随即又将目光转向一直下筷子,吃的十分香甜的明殊,笑容更加和煦:
“说起教养,琰哥儿更是重中之重。这开蒙进学,是头等大事,万不可马虎。”
她微微前倾身体,显出极大的关切:“妾身这些时日也一直在思量,须得请一位名师大儒,方能配得上琰哥儿的身份和夫君的期望。”
顾擎宇显然对此事极为上心,立刻问道:“哦?夫人可有人选?”
崔氏从容道:“妾身母家族学中,有一位崔明远崔先生,论起来是妾身的远房堂叔。
这位堂叔性情过于耿介清高了些,早年因不屑科举钻营,故一直未曾出仕。只在族学中教书,最重经典根底,教导琰哥儿是足够的。”
顾擎宇略一沉吟,似乎觉得学问扎实总是好的,便道:“夫人荐的人,想必是极好的。”
意思是,此事算是定下了,崔氏的笑容越发和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