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夜来得早,不过晚上七点,天色已然墨黑。
雨水淅淅沥沥,连绵不绝,将城市的灯火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反射着霓虹,仿佛一条流淌的星河。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湿润的腥气,和雨水带来的、挥之不去的凉意。
季凛用力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旧自行车,沉重的帆布工作服吸饱了雨水,冰凉地贴在他结实的脊背上。
一天的搬运工作耗尽了力气,此刻他只想着尽快回到那个狭小却可以遮风挡雨的出租屋。
雨水模糊了视线,他抬手胡乱抹了把脸,下颌至左颊那道略显狰狞的疤痕也因此沾染了水痕,在偶尔掠过的车灯下泛着微光。
车轮碾过一片积水的洼地,猛地一滑——失控的感觉只在一瞬!
季凛心中一惊,慌忙捏紧刹车,但湿滑的路面让一切控制都显得徒劳。
自行车不受控制地向前冲去,伴随着一声沉闷的撞击,和一个压抑着的、短促的惊呼。
“哐当!”
自行车歪倒在一旁,车轮还在无助地空转。季凛自己也摔得不轻,手掌在粗糙的地面上重重擦过,火辣辣的疼。
但他顾不得自己,立刻抬头望去,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撞倒了一个人。
那人倒在湿冷的地上,一把黑色的长伞滚落一旁,雨水立刻浸透了他浅色的外套。他手边,是一根跌落的盲杖。
季凛的呼吸几乎停滞。
他连滚带爬地起身,冲到那人身边,手足无措,声音因惊慌和愧疚而变得沙哑低沉:“对、对不起!你没事吧?我…我没看清楚路…”
他伸出手想扶,又怕自己粗手笨脚再次唐突,僵在半空,显得格外笨拙。
被撞倒的人似乎也从突如其来的撞击中回过神。
他微微蹙着眉,却没有发出更多抱怨的声音,只是借着季凛虚扶的力道,摸索着试图站起来。
“没关系,”他的声音温和,带着一种雨夜也未能浸染的清澈,“是我走得慢,不怪你。”
季凛这才小心翼翼地托住他的手臂,帮他站稳,又迅速捡起盲杖和雨伞,尽可能地将伞倾向对方,尽管他自己早已湿透。
靠近了,他才看清对方的模样。
很年轻,眉眼干净柔和,鼻梁挺秀,唇色因为刚才的惊吓和雨水的凉意显得有些浅淡。
最特别的是他那双眼睛,瞳孔是漂亮的浅褐色,却像是蒙着一层薄雾,缺乏焦距,静静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真的没事吗?有没有哪里摔伤了?要不要去医院?”季凛一连声地问,语气里的焦急掩藏不住。
他注意到对方的手肘和膝盖处的衣料也湿了一块,想必是摔的。
“真的没事,”言屿轻轻摇头,露出一抹安抚般的微笑,“只是滑了一下,没有受伤。倒是你,刚才摔得那么重,你没事吧?”
季凛甩了甩擦伤的手掌:“我也没事 你家住哪里?我…我送你回去。雨这么大,你一个人……”
他无法放任一个视力不便的人在这样糟糕的雨夜里独自摸索回家,尽管这麻烦完全是他造成的。
言屿略微迟疑了一下,或许是感受到季凛语气里的坚持和愧疚,他点了点头:“那就麻烦你了。就在前面的栖竹苑,不远。”
季凛扶起自行车,检查了一下,除了链条有点松,并无大碍。
他推着车,默默地走在言屿身侧,尽量替他挡住一些斜吹过来的风雨。
言屿则重新撑开了伞,稍稍向季凛的方向倾斜,另一只手熟练地用盲杖探着前方的路。
一路上,季凛的话很少,只是偶尔在遇到水洼或障碍时,低声提醒一句“小心脚下”或“左边有台阶”。
他的声音在哗啦啦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清亮底色,却又因为此刻的谨慎和歉意,揉杂进一种笨拙的温柔,像一块被溪水冲刷得温润的卵石。
言屿安静地听着,感受着身边这个陌生男子散发出的、带着雨水和淡淡汗味的气息,并不难闻,反而有种踏实的感觉。
他看不见季凛的容貌,只能通过声音在脑海中勾勒——拥有这样声音的人,应该有着同样清朗的眉眼吧?
或许年纪不大,带着点莽撞的真诚。
这份在愧疚驱使下的沉默陪伴,比许多浮于表面的关切更让人心安。
他不由自主地,对这把好听的声音,以及声音的主人,产生了一丝好奇与好感。
栖竹苑果然不远,是一处看起来颇为雅致的住宅区。
走到单元楼下,言屿停下脚步,面向季凛:“我到了,就住这栋楼。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不用谢,本来就是我撞倒了你。”
季凛连忙摆手,随即想起对方看不见,有些尴尬地放下,“你……你快上去吧,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
言屿从口袋里摸索出钥匙,准确无误地插入门锁,打开单元门。
他回过头,朝着季凛的方向,再次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路上小心。”
“嗯。”季凛低低应了一声,看着那抹清瘦的身影安全地消失在门后,才松了口气,推着自行车转身重新没入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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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自行车,季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
雨势小了些,但依旧缠绵,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脖颈往衣服里钻,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手掌上传来的刺痛感愈发清晰,混着雨水的浸泡,带着一种麻木的灼热。
他那间位于老旧小区顶楼的出租屋,狭小且简陋,但关上门,总算将凄风苦雨隔绝在外。
屋内陈设简单,一张床,一个旧衣柜,一张折叠桌,还有角落里一个小小的电磁炉和几样简单的厨具,便是全部家当。
空气里带着一股老房子特有的、淡淡的潮气。
他脱下湿透的、沉甸甸的工装,露出精壮却布满旧伤和疤痕的上身,左边肩胛骨处还有一道与脸上疤痕遥相呼应的陈旧伤痕。
他走到狭窄的洗手间,就着冷水冲洗了一下身体,冰冷的水流刺激得他肌肉微微紧绷。
重点处理了一下手掌的伤口。泥沙混着血丝被冲掉,露出底下翻卷的皮肉,看起来有些狰狞。
他翻出抽屉里那瓶用得只剩小半的碘伏和一卷略显陈旧的纱布。
用棉签蘸着棕色的液体涂抹上去时,尖锐的刺痛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眉头紧紧皱起,下颌线也绷得僵直。
但他没有停顿,只是咬着牙,快速而粗糙地完成了消毒,然后用纱布胡乱缠绕了几圈,打了个结,便算处理完毕。
饥饿感随着身体的回暖袭来,胃里空落落的。
他走到角落,拿起那口小锅,接了点水,放在电磁炉上加热。
又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包最便宜的红烧牛肉味泡面,撕开,将面饼和调料一股脑儿放进锅里。
等待水开的间隙,他从窗台上的一个小塑料盒里,掐了几根自己种的、长得稀稀拉拉的青菜,洗净,随手扔进即将沸腾的面锅里。
狭小的空间里很快弥漫开泡面浓郁而廉价的香气。
他靠在墙边,看着锅里翻滚的面条和零星几点绿色,有些出神。
窗外是模糊的雨夜霓虹,窗内是氤氲的水汽和他孤单的身影。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刚才那个人的样子——干净温和的眉眼,没有焦距却异常漂亮的浅褐色眼睛,还有那把清澈的、带着安抚力量的声音。
“没关系,是我走得慢,不怪你。”
那样温和的语调,与他平日里听惯的呵斥、抱怨或是漠然截然不同。
不过如果对方能看见自己脸上的疤痕,大概率也是会被吓跑的。
季凛下意识地抬手,指尖轻轻触碰到左颊那道凹凸不平的疤痕,冰凉的触感让他回过神来。
心里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点庆幸,又有点莫名的酸涩。
面煮好了,他关掉电磁炉,将热气腾腾的面连锅端到折叠桌上。
直接坐在床沿,埋头吃了起来。
滚烫的面汤暂时驱散了身体的寒意,简单的食物填充了空虚的胃腹。
手掌的伤口在动作间还会隐隐作痛,提醒着他今晚这场意外的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