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合管理门诊的候诊区,坐着一位特殊的“患者”——林江县一中的退休历史教师,陈启明。他并非来看心脏病,而是拿着一份泛黄的、手写的书稿大纲,恳请陆宇成为他的第一位读者。陈老师是陆宇多年的老病人,两人因着几次深入的问诊交流,结下了忘年之交。
“陆医生,我知道这不合规矩,”陈老师推了推老花镜,笑容温和而带着一丝学者的执拗,“但我这本书,写的是咱们林江近百年的医疗卫生变迁史。从走方郎中到赤脚医生,再到如今的县医院、医共体……我想,没有人比您更适合为这本书把把脉了。您不仅是亲历者,更是这变迁中,沉得下心、看得见人的那一个。”
陆宇看着老人殷切而真诚的眼神,无法拒绝。他将那份厚重的大纲带回办公室,在忙碌的间隙,一页页翻阅。泛黄的纸张上,工整的钢笔字记录着这片土地上,关于生命与健康的集体记忆:五十年代的消灭血吸虫病运动,六七十年代赤脚医生背着药箱行走在田埂上的身影,八十年代县医院第一台x光机带来的震撼,九十年代市场经济冲击下医疗体系的阵痛,新千年后技术飞速发展与“看病难、看病贵”并存的时代悖论,直到近年来的新医改、抗疫、以及他亲身参与的医共体建设……
这不仅仅是一份历史资料,更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他个人职业旅程的宏大背景。他看到自己当年选择回到林江,并非孤立的事件,而是这片土地医疗血脉传承中的一环;他看到自己推动的基层联动、老年共病管理,正是试图回应历史积淀下来的、关于医疗公平与可及性的深层叩问。
阅读这份大纲,成了陆宇一段时期里独特的“精神诊疗”。它让他得以暂时跳出日常的琐碎与身体的局限,从更广阔的时空维度,审视自己工作的意义。他越发清晰地认识到,医学的进步,不仅仅是技术的迭新和设备的升级,更核心的,是服务模式的演进和人文关怀的回归——从关注“人的病”到关注“病的人”,从治愈单个器官到照护整体生命。
他将自己的思考和感悟,通过电话和偶尔的拜访,与陈老师交流。两人一个从历史纵深处打捞记忆,一个在现实最前沿践行理念,碰撞出许多火花。陈老师在他的书稿中,特意增加了一个章节,题为“扎根者说”,记录了几位像陆宇一样,在不同时期选择扎根基层、推动改变的医务工作者的故事与思考。
与此同时,陆宇自身的“生命管理”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帕金森病的病程缓慢而坚定,药物的“蜜月期”效应逐渐减弱,他需要更频繁地调整剂量和服药时间,以应对更常出现的剂末现象和偶尔的不自主运动。神经内科的医生建议他考虑更先进的治疗方式,如脑深部电刺激术(dbS,俗称“脑起搏器”)。
这是一个重大的抉择。手术有风险,且并非一劳永逸,但它可能为他争取更多高质量的、不受震颤和僵硬困扰的时间。陆宇没有立刻做决定。他查阅了大量资料,咨询了多位专家,也和在病友群里认识的、接受过dbS手术的病友深入交流。
他权衡的,不仅仅是手术本身的利弊,更是手术之后的生活——如果手术成功,他能以更好的状态投入工作,继续他正在构建的“另一种手术台”;但如果出现并发症,他可能连目前维持的平衡都会失去。
一天晚上,他将这件事告诉了苏媛。苏媛沉默地听着,握着他的手,久久没有说话。
“无论你怎么选,我和念安都在你身边。”最终,她只说了这一句,声音轻柔却无比坚定。
这份无条件的支持,成了陆宇做出决定时最坚实的底气。经过深思熟虑,他决定暂缓手术,继续采用药物优化和康复锻炼相结合的方式,与疾病共存。他意识到,与其冒着未知的风险去追逐一个“更好”的状态,不如更珍惜和经营好当下的“平衡”。他调整了工作节奏,将更多需要高度精细操作和长时间专注的任务委托给周苒和其他同事,自己则更侧重于决策、指导和那些更需要耐心与沟通的工作。
他将更多的时间留给了家庭。周末,他会和苏媛一起,带着念安去郊外爬山、认植物,或者就在家里的阳台上,一起观察植物的生长,给念安讲解生命的循环。他发现,当自己不再执着于“对抗”疾病,而是学着“接纳”与“共处”时,内心反而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宁静与力量。
陈老师的书稿终于完成,定名为《林江医脉》。出版前,他特意请陆宇为这本书写序。陆宇没有推辞,他在序言中写道:
“……医学的历史,不仅是技术的编年史,更是无数个体生命与时代洪流交织的叙事。我们医生,手持听诊器与手术刀,行走在这条长河之畔。我们不仅是技术的运用者,更应是故事的倾听者、生命的陪伴者。真正的医者,心中装的不仅是疾病的图谱,更应有生命的路标——它指向尊重,指向理解,指向在有限条件下追求最大程度的安宁与尊严。这本书,记录的就是这些路标如何在这片土地上,被一代代人艰难而又坚定地树立起来的过程……”
写下这些文字时,陆宇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他个人的病痛、职业的转型、时代的浪潮,似乎都在这一刻,融汇成了对生命意义更深刻的理解。他不再仅仅是陆医生,他是一个在时间长河中,努力辨识并树立“生命路标”的同行者。
他的价值,不再依赖于某一种特定的技能或岗位,而是根植于他对生命本身的敬畏与关怀,以及他将这份理解转化为行动的持续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