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总管李恩,抱着那个装着“鬼枭”面具的木盒,几乎是屁滚尿流地逃离了我们的视线。
那场还未开始的鸿门宴,便以这样一种无声却又无比响亮的方式,宣告了流产。
入城的过程,再无任何阻碍。
雁门城内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街道两旁,无论是靖王安插的官吏,还是潜伏在暗处的探子,都像是收到了某种指令,齐刷刷地变成了哑巴和瞎子。他们只是远远地看着我们的队伍,眼神里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情绪——惊疑、恐惧,以及一丝无法掩饰的茫然。
他们想不明白,为何王爷布下的天罗地网,不仅没有困住我,反而被我以如此决绝的方式,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
我没有在雁门城内久留。
对于靖王而言,我一日不入他的圈套,他就一日不敢公然撕破脸皮。毕竟,太子殿下还在京城,大军的兵权仍在皇室手中。他再嚣张,也得顾忌一个“谋逆”的罪名。
而我,就是要利用他这份投鼠忌器的顾虑,安然地走完这最后一段路。
我们只在城中驿馆休整了一夜,补充了必要的淡水和粮草,便在第二天清晨,迎着初升的朝阳,向着最终的目的地——真正的边关要塞,雁门关,疾驰而去。
越是向北,景致便越是苍凉。
内地的沃野千里,逐渐被黄沙与戈壁所取代。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风沙味道,连天上的太阳,似乎都少了几分温婉,多了几分灼人的炙烈。
三日后,一座如巨龙般横亘在天地之间的雄伟关隘,终于出现在我们的视野尽头。
那便是雁门关。
它不像京城那般繁华,也不像雁门城那般内敛,它就像一位饱经风霜的铁血战士,沉默地矗立在那里,每一块砖石上,都刻满了与北方蛮族厮杀的痕迹。黑色的城墙,在黄沙的映衬下,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肃杀与厚重。
我们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与守关将士交接了太子手谕和兵部文书后,我们这支队伍,连同那些神秘的军备物资,被顺利地接入了关内。
负责接待我们的,是镇守雁门关十数年的老将军,萧振山。
这是一位真正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宿将。他年过花甲,身形却依旧如山岳般魁梧,一张被风沙雕刻得如同古铜的脸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刀疤,眼神锐利得如同盘旋在关隘上空的猎鹰。
军备交接的过程很顺利。
当一箱箱贴着封条的木箱被打开时,萧将军和他麾下的一众将领,都围了上来。
然而,当他们看清箱子里的东西时,预想中的惊喜与振奋,并未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诡异的沉默,以及……毫不掩饰的怀疑。
一名裨将伸手从箱子里拿出一个黑色的、沉甸甸的陶罐,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瓮声瓮气地问:“将军,这……就是太子殿下送来的神兵利器?一个瓦罐?”
他说的,正是“惊雷”。
另一名校尉则拈起一枚三棱形的、尾部带着稳定翼的“破甲锥”,皱起了眉头:“这铁锥子,倒是有点意思,可它没法装在箭矢上,难道要让弟兄们用手扔出去?”
周遭的将士们,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声。
在他们看来,这些东西,造型古怪,用途不明,与其说是武器,倒不如说是某些达官贵人闲来无事,捣鼓出来的精巧玩具。
萧振山将军没有笑。他只是沉默地拿起一枚“惊雷”,又拿起一支“破甲锥”,放在手心掂了掂,那双阅尽沙场的鹰目中,失望与怀疑的神色,一览无余。
他转过头,看向我,声音沉稳如钟,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威严:“秦姑娘,老夫镇守雁门关一十六年,与蛮族交手不下百次。老夫知道,什么东西在战场上能杀人,什么东西不能。”
他将手中的“惊雷”和“破甲锥”放回箱中,发出一声沉闷的碰撞声。
“战场之上,靠的是将士用命,靠的是手中长枪的锋利,朴刀的厚重。至于这些……”他摇了摇头,毫不客气地给出了评价,“不过是些华而不实的‘奇技淫巧’罢了。劳烦姑娘一路护送,但这些东西,恐怕……派不上用场。”
魏延和林锋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他们亲眼见过这些东西的威力,此刻见老将军如此轻视,都有些按捺不住。
我却只是平静地站在一旁,没有反驳,也没有争辩。
我知道,对于萧将军这样固执而务实的老军人来说,任何言语上的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
想要让他们信服,唯有一种方法——
事实。
恰在此时,一阵急促而凄厉的号角声,从城楼之上,猛地响彻了整个关隘!
“呜——呜——呜——”
萧振山脸色一变,那股慵懒的姿态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猛虎苏醒般的凌厉气势。
“敌袭!”
一名传令兵连滚带爬地从城楼上冲了下来,单膝跪地,声嘶力竭地吼道:“将军!城外烽火台传来警报!发现蛮族‘狼巡斥候’,约百人队!我方哨探兄弟,正被他们追杀骚扰,难以脱身!”
“狼巡斥候”!
听到这个名字,在场所有将领的脸色,都沉了下来。这是蛮族王庭最精锐的斥候部队,来去如风,骑术精湛,箭法狠毒,如同附骨之疽一般,是雁门关外最令人头疼的一群恶狼。
“欺人太甚!”萧振山勃然大怒,虎目圆瞪,“传我将令!‘黑豹骑’即刻备马出击!今日,定要将这群狼崽子的皮,给我扒下来!”
“将军!”
就在萧振山即将下令的瞬间,我终于开口,声音清晰而冷静。
“不必了。”
整个点兵场,瞬间一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包括一脸错愕的萧振山。
“秦姑娘?”萧振山眉头紧锁,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悦,“你这是何意?军情紧急,可不是开玩笑的地方!”
“我没有开玩笑。”我迎着他质疑的目光,平静地说道,“对付区区几只苍蝇,何须动用我大夏的精锐骑兵。”
说完,我不等他反应,便对身后的林锋吩咐道:“去,将我带来的那张‘神机弩’,和装有‘破甲锥’的箭匣,一并取来,送到城楼上。”
在所有人或疑惑,或不屑,或惊疑的目光中,我提步,径直朝着城楼的台阶走去。
“将军若是不信,不妨……随我一同登楼,一看便知。”
当我登上雁门关巍峨的城楼时,那张经过我亲手改造的、巨大的“神机弩”,已经被几名龙影卫合力架设在了城墙的垛口上。
它比寻常的军用床弩要小,却比单兵手弩要大得多。弩身由百炼精钢与铁桦木打造,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最引人注目的,是弩身上方,架着一根奇特的、由数片琉璃镜片组成的铜管——那是我按照望远镜原理,制作的简易瞄准镜。
萧振山和一众将领跟在我身后,看着这件奇特的“兵器”,脸上的怀疑之色更浓了。
我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到弩前。
“风速?”我轻声问道。
“回姑娘,北风,风速三,略偏东。”林锋立刻回答。他早已习惯了我的问话方式。
我点了点头,俯下身,单眼凑到了那根琉璃铜管前。
瞬间,远方的景象,被拉近了无数倍,变得清晰无比。
我能清楚地看到,在距离城墙约千步之外的黄沙地上,一群穿着皮袄、骑术精湛的蛮族骑兵,正如同戏耍猎物一般,围绕着我方几名狼狈的哨探,呼啸盘旋。他们不急着下杀手,只是不时地射出冷箭,发出一阵阵嚣张的狂笑。
为首的,是一名身材格外魁梧的蛮族百夫长。他似乎是察觉到了城楼上的动静,竟嚣张地催马向前走了几步,对着雁门关的方向,做出了一个极具侮辱性的、抹脖子的手势。
“距离。”我冷静地开口。
林锋早已用我教他的步测法,估算出了大概:“约九百八十步!”
近千步!
这个距离,别说是寻常弓箭,就算是军中最强的床弩,也只能进行覆盖性的抛射,谈何精准命中?
萧振山和他的部将们,都屏住了呼吸。他们想看看,我到底要如何收场。
我没有再说话。
我的大脑,如同一台最精密的仪器,开始飞速运转。
风速、湿度、空气阻力、箭矢的初始速度、重力带来的抛物线轨迹……无数的数据,在我的脑海中流淌、计算、整合。
我伸出手指,缓缓转动着瞄准镜旁的校准旋钮,让视野中的十字准星,微微上抬,并向左偏移了少许。
最终,十字准星的中心,套住了远处那个嚣张的蛮族百夫长,那颗正在狂笑的头颅。
在身后所有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我装填了一枚特制的“破甲锥”,然后,冷静地,扣下了扳机。
“嗡——”
一声沉闷的机括震动声。
那枚闪烁着寒光的“破甲锥”,化作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黑线,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射向了远方。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慢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远处。
一息……
两息……
三息……
就在众人以为这一箭已经射失,萧振山脸上即将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时——
远处,那名蛮族百夫长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脸上的嚣张与狂妄,永远地凝固了。一抹血花,在他的眉心处,轰然炸开!
那枚跨越了近千步距离的“破甲锥”,精准无误地,从正面,贯穿了他的头颅!
“噗通!”
他高大的身体,如同一个破麻袋般,直挺挺地从马背上栽了下来,重重地摔在黄沙之上,再无声息。
整个城楼,鸦雀无声。
只剩下猎猎作响的北风,呼啸而过。
城外,那些原本还在狂笑的“狼巡斥候”,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彻底惊呆了。他们惊恐地看着自己百夫长的尸体,又茫然地望向远方那如同神罚般的雁门关城楼,一时间,竟忘了逃跑。
萧振山将军,那张如同花岗岩般坚毅的脸庞上,肌肉在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他一步步地走到“神机弩”前,像是看着什么神物一般,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那冰冷的弩身和温热的琉璃镜管。
他猛地回过头,用一种看待鬼神般的、混杂着震撼、狂热与敬畏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我,喉结滚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缓缓直起身,迎着他那颠覆了世界观的目光,看着城外那群陷入混乱的蛮族斥候,语气平静得,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将军,”我轻声说道,“东风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