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妻子小曼开始看见那些东西,是在一个异常闷热的夏夜之后。起初,我没当回事,只觉得她是工作太累,眼花了。
那天晚上,我们并排躺在沙发上,屋里闷得像个蒸笼,空调坏了,窗户大开着,也透不进一丝风。
电视里放着无聊的综艺,嘈杂的声音填充着沉默的空间。我们刚为钱的事大吵一架,气氛还僵着。
小曼突然坐直了身子,眼睛死死盯着空荡荡的餐桌方向,声音有点发颤:“老公,你看见没?”
“看见什么?”我懒洋洋地转过头,桌上除了昨晚吃剩的外卖盒子,啥也没有。
“刚才……好像有个影子,就站在桌子旁边,”她揉了揉眼睛,“灰扑扑的一团,人形,但特别薄,像一张纸片……一下就没了。”
我嗤笑一声,心里还憋着火,话就有点难听:“屁的影子。你他妈是吵架吵晕头了?还是饿出幻觉了?桌上只有你扔那儿的鸡骨头。”
小曼没像往常一样回嘴,只是脸色发白,又盯着那儿看了好几秒,才慢慢靠回沙发,轻声说:“可能……是吧。”
我以为这事就过去了。
但从那天起,小曼就变得不对劲了。她总说能看见那些“影子”,不是在眼角余光里一闪而过,就是直愣愣地出现在她正前方。
她说,那些影子没有脸,没有具体的衣服轮廓,就是模糊的、灰暗的人形轮廓,比周围的空气要沉一点、实一点,但又是半透明的。
它们出现得毫无征兆,消失得也极快,有时候在客厅的角落,有时候在走廊尽头,有一次,她说其中一个就站在床边,低头“看”着睡梦中的她。
我开始烦了。一方面,我觉得她是在故意搞事情,报复我之前骂她神经质;另一方面,那种她盯着某个方向颤抖,又让人脊背发凉。
“你他妈有完没完?”有一次她半夜把我推醒,说窗帘后面有东西,我彻底火了,“天天影子影子,哪来的影子?啊?你指给我看啊!”
黑暗中,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是真切的恐惧:“就在那儿……刚才还在动……现在没了……”
“动你妈!”我粗暴地躺回去,用被子蒙住头,“睡觉!再瞎嚷嚷你给我滚出去睡!”
她没再说话,但我能感觉到她一直在发抖。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曼越来越瘦,眼下的乌青越来越重。
她不再主动跟我提影子的事了,但我会发现她经常突然僵住,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上,或者毫无缘由地倒吸一口冷气,眼神惊恐地定在某一个点。每次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都只有再正常不过的家具和墙壁。
这种无声的指控更让我窝火。家里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直到那个周末下午。
我们又在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我骂她是个没用的晦气东西,自从她开始“见鬼”,我项目不顺,车也被人划了。她则尖声反驳说我从来就不关心她,只在乎钱。
吵到激烈处,我习惯性地想抄起手边的烟灰缸砸地上,但手挥到一半,停住了。
不是因为心软,而是我突然看见,在小曼身后的卧室门框旁边,那个阴影里,真的立着一个东西。
一个灰扑扑的、轮廓像人、但没有五官细节的影子。它就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在“观看”我们的争吵。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半截,举着的手僵在半空,骂到一半的脏话卡在喉咙里。
小曼发现了我的异常,她顺着我惊恐的目光回头望去。
门口什么都没有,只有平常的阴影。
但她转回头看我时,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近乎扭曲的表情,混合着恐惧和一种病态的得意:“你……你也看见了?对不对?你终于也看见了!”
我喉咙发干,说不出话。我刚才确实看见了,虽然只有一瞬间,但那绝对不正常。那不是光影错觉,那东西有体积感,有一种冰冷的“存在感”。
“是个……男的轮廓,”我声音干涩,放下手,“就站在那儿。”
小曼猛地抓住我的胳膊:“我就说!我不是疯子!你信了吧?它们真的存在!”
那天晚上,我们没再吵架。一种更冰冷、更粘稠的恐惧萦绕着我们。
我们早早关了灯躺在床上,谁也没说话,但谁都睡不着。黑暗中,我们都睁着眼睛,竖着耳朵,感受着房间里的每一丝动静。我不敢转身看她,怕一回头,就看到那个影子站在我这边。
之后几天,我变得和小曼一样疑神疑鬼。眼角瞥见什么,会心惊肉跳地猛地转头;夜里不敢单独去洗手间;听到一点细微的响动就浑身紧绷。
而且,我发现我看见影子的次数,在增多。
起初只是在门边、角落,后来,大白天的,我在厨房倒水,一抬眼,一个模糊的灰影就站在客厅中央,背对着我。我手一抖,玻璃杯摔得粉碎。那影子也随即消散。
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这些影子似乎……在变化。
它们不再只是静止地“站”着。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影子在走廊里缓慢地“走”过,虽然它的移动轻飘飘的没有声音,但那姿态,分明是在走路。还有一次,我看到一个影子在沙发上做出了一个“坐”下的动作,虽然沙发上空无一物。
它们好像在学习,在模仿,在变得越来越……像人。
真正的噩梦,是从那个周四开始的。
我加完班回家,已经快十一点了。屋里没开灯,只有卧室门缝下透出一点光。我喊了一声小曼,没人应。
一种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我推开卧室门。
小曼背对着我,坐在梳妆台前。但她的姿势很奇怪,肩膀僵硬地端着,头微微歪着,像是在端详镜子里的自己。梳妆台上点着一盏昏暗的台灯,光线只照亮她那一小块地方。
“小曼?”我又叫了一声,朝她走去。
她没回头,也没动。
当我走到她侧后方,看清她在做什么时,我的胃一阵翻江倒海的抽搐,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她手里拿着她修眉毛用的那种极细长的尖头镊子,正一下一下地扎着自己的左手臂。手臂上已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色小点,有些深些,渗着血珠,有些还只是新鲜的伤口。
而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愉悦,只有一片死寂的空洞。她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却涣散着,没有焦点。
但最让我头皮炸裂的,不是她在自残。
而是在她身后,在灯光照射不到的床沿阴影里,并排坐着三个灰扑扑的影子。
它们保持着和小曼一模一样的坐姿,肩膀同样僵硬地端着,头以同样的角度微微歪着。
它们没有五官,但我能感觉到,它们正在“专注”地“观看”着小曼的动作。甚至,其中一个影子的“手”部,也在模仿着小曼持镊子的动作,一下一下,轻轻地戳着它自己模糊的“手臂”位置。
它们在学她。
它们不仅在模仿动作,还在模仿这自残的行为!
“小曼!”我猛地冲过去,一把打掉她手里的镊子,抓住她的肩膀用力摇晃,“你干什么!醒醒!”
小曼的身体软了一下,涣散的眼神慢慢聚焦,她低头看看自己血迹斑斑的手臂,又抬头看看我,脸上先是茫然,然后才浮现出剧烈的痛楚和恐惧。
“我……我不知道……”她哇地一声哭出来,浑身发抖,“我……我就是觉得……应该这么做……好像有谁在告诉我……”
我紧紧抱住她,心脏狂跳,恐惧像冰水一样淹没了四肢百骸。我抬头再看床沿,那三个影子已经不见了。
但从那晚起,我知道,这些东西不再是安静的旁观者了。它们开始施加影响。
小曼手臂上的伤让我不敢再掉以轻心。我请了假在家陪她,带她去看了医生,心理医生说是严重焦虑和幻觉,开了药。
但我知道,不是那么回事。药片对她毫无作用,她依旧会时不时地陷入那种恍惚状态,做出一些伤害自己的举动,有时是用指甲抓挠皮肤,有时是用力扯自己的头发。
而每次,只要我在场,我几乎都能看到,有影子在她附近,模仿着她的动作。
它们学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细致。
更糟糕的是,我发现我自己,也开始出现那种“冲动”。
有一次,我正在切菜,看着锋利的刀刃,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清晰的念头:把手指放在下面,切下去。同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冰箱旁边,一个影子做出了一个挥砍的动作。
我惊出一身冷汗,猛地甩甩头,才驱散了那可怕的念头。
它们不再满足于只是观看和模仿,它们开始尝试“教导”和“传染”。
我们这个家,彻底成了囚笼。我们不敢出门,怕把影子“带”出去,也更怕在外面失控。我们不敢有尖锐的物品,家里所有刀具、甚至剪刀都被我锁了起来。
我们不再争吵,因为恐惧已经压倒了一切。我们像两个被诅咒的囚徒,活在无声的绝望里,彼此依靠,却又互相成为对方恐惧的源头——因为我怕她突然伤害自己,她也怕我出现和她一样的症状。
小曼的精神彻底垮了。她大部分时间都蜷缩在沙发角落,用毯子裹住自己,眼神呆滞地看着空气。她瘦得脱了形,像个纸人。
一天夜里,我被一种有节奏的“叩叩”声吵醒。声音来自客厅。
我浑身汗毛倒竖,轻轻下床,摸到门口,悄悄推开一条缝。
客厅里没有开灯,只有月光透过窗户,洒下清辉一片。
小曼穿着白色的睡裙,背对着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中央。她低着头,身体一下一下地,有节奏地,前后来回晃动着。她的额头正对着她面前的一把硬木餐椅的椅背。
“叩、叩、叩……”
每一次晃动,她的前额都结结实实地撞在坚硬的椅背上。那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夜里,清晰得令人胆寒。她已经撞了很久,额头上是一片触目惊心的青紫,中间破皮的地方渗着血。
而在她周围,站着至少五六个灰影。
它们围成一个半圆,和她一样,一下一下地,前后来回晃动着身体,模仿着那撞击的动作。虽然它们面前空无一物,但那同步的节奏,那专注的“姿态”,构成了一幅无比邪异、令人窒息的画面。
它们像是在举行某种仪式。而小曼,是祭品,也是领舞者。
我再也忍不住了,冲出去,从后面死死抱住她,把她拖离那把椅子。她在我怀里剧烈地挣扎,力气大得惊人,眼神疯狂而陌生,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声。
那些影子,在我冲进去的瞬间,就像被惊动的昆虫一样,悄无声息地消散在了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
我把小曼绑在了床上,给她喂了加倍的镇静剂,她才昏睡过去。看着她伤痕累累的额头和手臂,看着这个曾经鲜活的女人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我跪在床边,绝望得像坠入了冰窟。
我意识到,我们逃不掉了。
这些影子,它们赖上我们了。它们以我们的恐惧和异常行为为食,或者,它们的目的就是把我们也变成它们那样。
第二天黄昏,小曼醒了。镇静剂的效果还没完全过去,她很安静,眼神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平静。
她看着我,轻轻说:“老公,它们……要带我走了。”
我握着她冰凉的手,喉咙哽咽,说不出话。
“我看清楚了,”她继续说,声音飘忽,“它们……它们想找人……陪它们。”
她转过头,望向窗外的夕阳,眼神空洞:“而且,我觉得……我们很快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像它们一样。”
那天晚上,我没有绑着她。我守在她床边,眼皮重得像灌了铅。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或者,是晕过去的。
我是被一种强烈的“存在感”惊醒的。
睁开眼,天还没亮,屋里一片晦暗。
我看到小曼直挺挺地坐在床上,面朝着我。但她的脸,在黑暗中看起来非常陌生,皮肤呈现出一种灰败的质感。
而整个卧室,站满了影子。
灰扑扑的,密密麻麻的影子。它们挤满了床的四周,一直延伸到门口,墙壁似乎都因为它们的聚集而变得模糊、扭曲。它们全都“面朝”着床上的我们。
它们不再是模糊的轮廓,它们的形态变得异常清晰,甚至能看出高矮胖瘦的不同,能看出它们身上穿着某种类似旧式服装的模糊轮廓。
但它们依旧没有五官,脸上是平滑的、空白的一片。
它们静止着,沉默着,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几乎要把我的胸腔挤爆。
我动不了,也叫不出声,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
小曼缓缓地转过头,用她那对空洞的眼睛“看”了我最后一眼。那眼神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恐惧,没有留恋,只有一片死寂的虚无。
然后,她重新面向前方,身体开始像那天晚上一样,轻轻地、有节奏地前后晃动起来。
她周围的那些影子,也同步地,开始晃动。
一下,一下,又一下。
小曼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她的身体开始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像是骨头在不堪重负地摩擦。
我眼睁睁看着她的脖颈,以一个绝对不正常的角度,猛地向后弯折!
“咔嚓!”
一声清脆得令人头皮发麻的骨裂声,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响。
她的脑袋软软地垂到了背后,脸朝上,那双空洞的眼睛正好对着天花板。晃动的动作停止了。
她死了。以这种绝无可能的姿势,死在了我面前。
那些晃动的影子,也同时停止了。
下一秒,它们开始变淡,像滴入清水里的墨迹,迅速消散、透明,最终彻底融入了空气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巨大的恐惧和悲痛终于冲破了身体的禁锢,我发出一声嘶吼,扑向床上姿势扭曲的小曼……
警察来了,法医来了。现场勘查,结论是意外死亡,怀疑是梦游或者某种罕见的神经系统疾病导致的严重自残和颈部骨折。
他们无法解释那诡异的姿势,只能归结为死亡瞬间的肌肉痉挛。没有人相信我的话,关于影子的说法,只被当作是受惊过度产生的幻觉。
我处理完小曼的后事,很快卖掉了那间承载了无数噩梦的房子,搬到了城市的另一端。
我以为事情结束了。
但并没有。
我又开始看见它们了。不在旧房子里,就在这里,在我的新家。在厨房的角落,在走廊的尽头,在半夜醒来的床边。
那些灰扑扑的影子。
它们依旧沉默,依旧没有五官。但数量,似乎比以前更多了。而且,它们不再只是模仿我。
有时候,我会无意识地拿起桌上的笔,一下一下地戳着桌面,直到惊醒后才骇然发现。有时候,我会站在窗前,身体不受控制地轻轻晃动。
更经常的是,在深夜,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们就围在我的床边,静静地“站”着,“看”着我。那种冰冷的、粘稠的“注视感”,和小曼描述的一模一样。
我知道,它们没有离开。它们只是换了一个寄主。
或者,就像小曼说的,它们只是想找伴。现在,轮到我了。
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也许哪天,我也会像小曼一样,在它们的“陪伴”下,用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结束生命,然后成为它们中的一员。
而这栋新的公寓楼里,关于那个行为孤僻的男人的传闻,大概又会成为一个新的、口耳相传的都市怪谈吧。
毕竟,这座城市,从不缺少黑暗的角落和滋生怪谈的土壤。又一个微不足道的恐怖故事,悄然添加进了都市传说的档案里,等待着下一个偶然的听众,或者,下一个不幸的参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