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给了我们……这个?”
望仙城头,几名被挑选出来的青壮民兵,手足无措地抚摸着手中冰冷、精巧的物件。那是几具东海军的制式手弩,木质弩身打磨得光滑,青铜机括结构复杂而精密,散发着工业造物的美感。唯一的区别是,配套的箭匣是空的,旁边只放着几捆去除了金属箭头的训练用弩箭。
韩信按剑而立,玄甲在夕阳下泛着暗沉的光。“猎头族擅长山林潜袭,毒箭难防。此弩,有效射程百五十步,可破简易皮木盾。持此弩,依托城垣,可保你们在敌人靠近前,多一分自保之力。”他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话语内容却让周围的望仙城民屏住了呼吸。
徐稷站在一旁,苍老的手指轻轻拂过弩身,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韩将军,此等利器……”他声音有些干涩。将武器交给外人,在任何时代都是极度敏感的行为。
“此乃训练之用,无锋镝,只为习练瞄准与击发。”韩信打断他,目光锐利地扫过那几个既兴奋又紧张的民兵,“记住,力量在于使用它的人,而非器物本身。从明日起,我会派两名教官,教你们如何使用、保养。同时,在城头与城外高地,建立烽火哨和铜锣信号,一有敌情,即刻互通。”
他没有说的是,移交这些训练弩,本身就是一种最高级别的信任,也是一种无形的捆绑——当望仙城民熟悉并使用东海制式的武器后,双方的联系将更加紧密。这是“盾”的延伸,是共同防御体系的实质性开端。
老工匠看着那精巧的弩机,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他几乎想立刻将其拆解,研究内部的奥秘。而那位祭祀长老,则面色阴沉,嘴唇抿成一条细线,看着弩机的眼神,如同看着侵入圣地的毒蛇。
就在韩信的军事合作稳步推进时,田穰的农桑推广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力。
清晨,田穰像往常一样,准备去查看那几块刚刚播种了“金黍”和移栽了“火种”苗的示范田。然而,还没靠近,他就听到了哭喊声和斥骂声。
只见祭祀长老带着几个神情激动的年轻信徒,正围在田边,其中一人手里举着火把,地上散落着几株被踩烂、烧焦的“火种”幼苗!
“亵渎!这是亵渎!”祭祀长老挥舞着枯瘦的手臂,脸上涂着的彩绘因愤怒而扭曲,“未知之物,必含妖邪!你们引来东海外人,又要种植这妖异红果,是想让天神降罪于我望仙城吗?!给我烧了这些秽物!”
几个农人跪在地上,死死护住剩下的苗株,哭喊着:“长老!不能烧啊!这是活命的希望啊!”
“什么希望!是灾祸!”一个狂热的信徒就要将火把扔向田埂。
“住手!”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徐稷在几名手持新配发(训练)弩的民兵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赶来。他脸色铁青,目光如刀,直射祭祀长老。
“徐稷!你要纵容这些外道,毁我望仙城根基吗?!”祭祀长老毫不退缩,厉声质问。
“毁我望仙城根基的,是你!”徐稷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威严,他指着地上焦黑的幼苗,痛心疾首,“就因为你那虚无缥缈的猜忌,就要毁掉这能让我城子民饱腹的祥瑞?猎头族来袭时,你在哪里?是天神帮你击退了敌人,还是城外东海的将士?!”
他猛地转身,对着围拢过来的城民,声音传遍四方:“乡亲们!睁开眼睛看看!东海人给我们治病,帮我们御敌,现在又要给我们高产的粮种!他们图我们什么?图我们这穷困的石头城?还是图我们这几千张要吃饭的嘴?!”
他一把夺过身边民兵手中的训练弩,高高举起:“看看这个!没有东海的弩,没有东海的军阵,前几天,猎头族的毒箭可能就已经射穿了我们亲人的喉咙!没有东海的粮种,明年青黄不接时,我们拿什么养活孩子?!”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祭祀长老:“而你,口口声声为了望仙城,却要烧掉我们活命的希望!到底是谁在毁我根基?!”
祭祀长老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身后的信徒们也面面相觑,气势萎靡下去。
徐稷不再看他,对随行的民兵下令:“将这几个毁坏禾苗者,拿下!鞭笞二十,以儆效尤!若再有人敢破坏农事,阻挠与东海友好,严惩不贷!”
命令一下,无人敢违逆。那几个毁苗的信徒被拖走,祭祀长老孤立原地,脸色灰败,他死死盯着徐稷,眼中充满了怨毒,最终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徐稷看着他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更多的是决绝。他弯腰,亲手将一株被踩倒的“火种”苗小心翼翼地扶正,培好土。他的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一个老农扑到田埂边,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幸存下来的幼苗,老泪纵横:“这不是草芥,这是命啊……徐公,这是命啊!”
田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他走上前,对徐稷和周围的农人深深一揖:“徐公,诸位乡亲,田某在此立誓,必让此‘火种’与‘金黍’,在望仙的土地上开花结果!若不成,田某愿受任何责罚!”
信任,在冲突与抉择中,反而被淬炼得更加坚固。
东海城,格物院。
少年刘盈蹲在巨大的水力磨坊模型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水流带动木轮,通过复杂的齿轮和连杆,驱动着石磨缓缓旋转。他看得如此入神,连萧何走到他身后都没有察觉。
“公子觉得此物如何?”萧何温和地问道。
刘盈吓了一跳,连忙站起身,小脸上还带着兴奋的红晕:“萧、萧先生!此物甚妙!若置于河边,岂非日夜不息,省去无数人力畜力?”
萧何笑了笑:“公子聪慧。此物正是为此而造。格物院中,此类利民之物还有许多。”
他带着刘盈参观了工器堂外围,看了改良的织机、鼓风的皮囊,甚至还有早期版本的活字印刷模具。刘盈看得眼花缭乱,不时发出惊叹。他还被带去通言堂,看到不同服饰、不同肤色的孩童坐在一起,摇头晃脑地诵读诗文,虽然口音古怪,但那认真的神情却一般无二。
“他们……不打架吗?”刘盈好奇地问带他的年轻学者。
年轻学者笑了笑:“初时也打,但先生们教他们,学问无分贵贱,智慧不论出身。一起读书,一起游戏,慢慢就成了朋友。”
刘盈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生在王侯家,见惯了勾心斗角,对于这种近乎朴素的和谐,感到既陌生又向往。
晚上,刘盈躺在客舍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的所见所闻,与他从小接受的教导、与父王宫廷中的氛围截然不同。这里的人,似乎都在忙着“做事”,做那些能让粮食更多、工具更好、生活更方便的事。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也没有那么多阴谋算计。
他悄悄爬起身,想去找点水喝。路过院中一处假山时,却隐约听到假山后传来压低的、熟悉的多音交谈声。是他父王派来“照顾”他的两名侍从。
“……必须尽快弄到‘火种’的确切栽培法,还有那水车的核心图样……”
“难啊,看管得太严了,都是些皮毛……”
“……实在不行,绑一两个工匠回去!汉王下了死命令……”
“小声点!隔墙有耳……”
刘盈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绑……绑人?父王他……他怎么能……
他吓得大气不敢出,蹑手蹑脚地退回房间,心脏怦怦直跳,小小的脸上血色尽褪。那一夜,他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南方,望仙城。
联防体系初步建立的效果,在半个月后的一次猎头族夜袭中得到了检验。
漆黑的夜色被突然燃起的烽火和急促的铜锣声撕裂。早有准备的东海军营火把骤亮,却没有急于出击。城头上,接受了短暂训练的望仙城民兵,在东海教官的低喝指导下,紧张却有序地奔上城垛,依靠女墙掩护,将训练弩对准了下方的黑暗。
影影绰绰的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山林中窜出,向着城墙扑来,毒箭咻咻地射上城头,钉在木板上发出咄咄声响。
“稳住!听号令!瞄准了再放!”东海教官的声音沉着冷静。
当猎头族冲到百步左右时,城头响起一声断喝:“放!”
“嘣!嘣!嘣!”
一片并不密集但极具威慑力的弩弦震动声响起。去除了箭头的训练弩箭凭借强劲的动能,射入猎头族冲锋的队伍中,虽然不致命,但打在皮肉上也是剧痛,更重要的是,那远超他们射程的打击,瞬间打乱了他们的阵脚。
几个冲在最前面的猎头族战士被弩箭击中,惨叫着倒地。后续的敌人惊疑不定地停下脚步,望向城头那些他们无法理解的神秘武器。
就在这时,城外东海军营方向,突然亮起无数火把,伴随着低沉的战鼓声,一支严整的步兵方阵开始向前缓缓推进,虽然没有冲锋,但那如山岳般压来的气势,让本就受挫的猎头族彻底丧失了斗志。
在一阵慌乱嘈杂的叫喊声中,来袭者如同潮水般退去,比来时更快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城头上,短暂的寂静后,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望仙城的青壮们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训练弩,相拥庆贺。这是他们第一次,凭借自己的力量(尽管借助了外力),成功击退了可怕的猎头族!
徐稷站在城楼,看着下方欢腾的人群,又望向城外那如同定海神针般的东海军阵,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望仙城与东海,再也无法分割。
史官在摇曳的火光下,于皮卷上奋笔疾书:“……是夜,猎头复来袭,烽火照夜,锣声惊空。望仙之民,持东海之弩,倚先祖之垣,竟退强敌于百步之外!欢呼之声震四野,非仅庆生,更为自强之始也。越百年之战火,终见庇佑生民之盾——然铸盾之铁,非止金戈……”
他停下笔,望向城外与城内连成一片的灯火,心中补充了未尽之语:
“……亦在民心寸土之间。”
东海城,黎明。
赵政刚刚听完墨影关于望仙城夜袭捷报的汇报,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敲响。
萧何带着脸色苍白、眼带血丝的刘盈走了进来。
“先生,”萧何神色凝重,“盈公子有要事禀报。”
刘盈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目光却如年轻人般清澈锐利的“东海之主”,鼓起全部的勇气,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
“赵、赵先生……我父王……他……他想绑走您的工匠……”
他说出了昨晚偷听到的密谋。
赵政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他走到刘盈面前,蹲下身,平视着这个惊恐而又做出了艰难选择的孩子,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孩子,别怕。”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你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
他站起身,对萧何淡淡道:“看来,我们送给汉王的‘火种’栽培手册,需要做一些……‘特别’的调整了。”
他的目光越过窗棂,望向西方汉中方向,眼神深邃如海:
“他想用强弓硬弩来争夺天下……”
“却不知道,真正的江山……”
“是坐在田埂上,用长满老茧的手,一颗颗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