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西南山脊,三道烽烟!”
望仙城头,了望的青壮声嘶力竭的呼喊,瞬间撕破了清晨的宁静。整个城池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沸腾。妇孺惊慌地跑向屋内,青壮们抓起简陋的武器,冲向城垛。
徐稷在三老和几名头领的簇拥下,疾步登上城楼。远处西南方的山脊线上,三股浓黑的狼烟笔直升起,在黎明的天空中显得格外刺目——这是与东海军约定的最高警示,意味着发现大规模、具有明确敌意的武装力量。
“猎头族……他们真的来了!”老工匠脸色发白,握着石锤的手青筋暴起。
祭祀长老嘴唇翕动,喃喃祈祷着先祖和天帝的庇佑。
徐稷没有看他们,他的目光投向了城外河口处的东海大营。几乎在烽烟升起的同时,那座原本安静的营寨,如同苏醒的巨兽,响起了低沉而富有节奏的号角声。
“呜——呜——呜——”
号角声中,营门洞开。一队队黑衣黑甲的士兵沉默而迅捷地涌出,他们没有冲向望仙城,也没有径直扑向西南烽火处,而是在城外一片开阔地带,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展开阵型。
弓弩手在前,半跪于地,手中劲弩斜指苍穹,弩身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长戈手在后,戈刃如林,肃立无声。更后方,是手持奇怪长柄武器(早期长枪雏形)的士兵,组成了坚实的第二阵列。整个军阵移动间只有甲叶摩擦的沙沙声和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连城头的喧嚣都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
韩信身披玄甲,按剑立于阵前一个小土坡上,他甚至没有望向烽火方向,只是冷静地观察着军阵的展开,仿佛眼前不是即将到来的战斗,而是一次寻常的操演。
“他们……这是要做什么?”老工匠看着东海军那严整得可怕的阵势,声音干涩。
“示威。”徐稷缓缓吐出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也是在告诉我们,他们有力量挡住来犯之敌。”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传遍城头,“都看到了吗?这就是东海军!若他们心存歹意,此刻刀锋所指,便是我望仙城门!但他们没有!他们在为我们构筑屏障!”
他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地扫过几位心存疑虑的长老:“外敌当前,猎头族可不会与我们讲什么血脉同源!他们要的是我们的头颅,是我们的城池!现在,是选择相信可能的朋友,共同御敌,还是坐等屠刀落下,让望仙城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老工匠和祭祀长老脸色变幻,最终,老工匠重重一顿石锤:“罢了!听你的!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
徐稷不再多言,立刻下令:“点燃回应烽火!告知韩将军,望仙城已做好守城准备,愿与其协同御敌!所有青壮,按预定位置登城!妇孺退入内城石室!”
就在望仙城紧张备战时,城下东海军的“威慑演武”开始了。
没有冲锋,没有呐喊。随着韩信手中令旗挥动,前排便响起一片密集却并不震耳的机括声。
“嘣!嘣!嘣!”
数百支特制的、去除了金属箭头的训练弩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划过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精准地覆盖了军阵前方三百步外的一片预设荒地。箭矢深深插入泥土,排列之整齐,落点之密集,让城头上懂行的望仙城战士倒吸一口凉气——这个射程和精准度,远超他们使用的任何弓箭,更是猎头族的毒箭望尘莫及的。
紧接着,弩手后撤,长戈手上前,伴随着低沉的口号,做了一套简洁凌厉的突刺、格挡、挥砍动作,动作整齐划一,杀气凛然。最后是长枪手,他们演示了如何结阵抵御冲击,枪尖闪烁,如同移动的钢铁丛林。
整个演武过程,东海士兵眼神专注,动作精准,除了必要的口令和器械破风声,再无一丝杂音。这种沉默的力量,比声嘶力竭的呐喊更具压迫感。
演武结束,军阵恢复肃立。韩信这才抬眼,望向西南方烟尘隐约泛起的方向,眼神冰冷。他派出的斥候已经确认,来袭的猎头族人数约在五百左右,装备杂乱,但行动迅捷,且确实有使用毒箭和携带多个骷髅头(战利品)的迹象。
“传令,前出两个百人队,依托前方那片石林构筑简易防线。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一箭,不许出一兵。我们的任务,是让他们知难而退,或者……”韩信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在他们攻击望仙城或我军时,予以歼灭性打击。”
“盾,而非矛。”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赵政的命令,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这比他习惯的摧枯拉朽式的进攻要憋屈,但他深刻理解其中的战略意义——保护这座城及其代表的文明火种,其长远价值,远超歼灭几百个野蛮部落战士。
望仙城内,紧张的气氛也蔓延到了城下临时开辟的“交流区”。
田穰看着城头升起的烽烟和远处东海军的动静,脸色凝重,但他没有慌乱,反而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快!把这些‘金黍’和‘火种’的苗,分发给愿意试种的乡亲!告诉他们,抓紧下地!这东西长得快,说不定还能赶上收一茬!”他几乎是吼着对身边的助手和几个信任他们的望仙城农人喊道。
一个望仙城老农颤抖地接过几株“火种”苗,看着远处隐约可见的烟尘,又看看田穰急切而真诚的脸,一跺脚:“娘的!信你们一回!反正这年月,种什么都是赌!”他抱着苗,猫着腰就往自家靠近内城的菜地跑。
秦越人的义诊棚没有撤。他反而让助手将棚子加固,将更多的药品和器械摆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猎头族的毒箭很厉害,”他对脸色发白的助手们说,手上准备解毒药粉和清创工具的动作却稳如磐石,“但我们带来的药,或许能救命。待在这里,就是告诉城里人,我们与他们同在。”
史官则趴在棚子角落,借着晨曦的光芒,飞速在皮卷上记录:“……癸卯日晨,烽烟骤起,疑为猎头族至。东海韩将军列阵于野,示武而不击,如巨礁峙于浪前。城中惶惶,然农者犹持‘火种’苗奔走向田,医者固守其棚,以待伤患。此危难之际,信任初生,如履薄冰……”
东海城,格物院。
赵政站在那幅巨大的、不断更新的海图前,目光落在代表望仙城的标记上。墨影刚刚汇报了南方的最新急报——猎头族出现,韩信已按计划展开威慑行动。
“韩信做得对。”赵政语气平静,“有时候,展示力量迫使敌人不战自退,比打赢一场局部战斗更重要。告诉韩信,我授予他临机决断之权,但核心原则不变:望仙城的安全和与望仙城的关系,是首要考量。”
“诺。”墨影应道,身影随即融入阴影,去传达命令。
萧何拿着一份文书走来,眉头微蹙:“先生,汉中来的那二十名学子,包括那位刘盈公子,已安排入住客舍。这是初步的课程安排和接触人员名单,请您过目。”
赵政接过,扫了一眼:“嗯,就按这个来。让他们从最基础的农时观测、土壤辨识学起。工器堂那边,只演示水车提水原理和简单农具打造,核心的力学计算和风帆索具改进,一律回避。”
“那……刘盈公子身边,是否需要加派‘照顾’的人手?”萧何意有所指。
赵政笑了笑:“不必特殊对待,但需确保安全,也确保他看到的,都是我们想让他看到的。带他去通言堂听听课,去市集看看交易,去农庄尝尝新收的‘火种’。让他自己看,自己听,自己想。”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格物院学子们忙碌穿梭的身影,语气带着一丝深意:“孩子的眼睛,有时候比大人的更亮。他看到农人因丰收而露出的笑容,看到百越孩童与汉人孩童争夺一个算筹时认真的模样,这些印象,会比任何说教都更深刻地留在他心里。”
“那刘邦那边……”萧何还是有些担心“火种”和工匠输出会资敌。
“照常进行。”赵政斩钉截铁,“派最好的农师,带最好的种苗去。我要让汉中的土地,尽快结出东海的果实。当汉中百姓发现,是东海的‘火种’让他们吃饱了肚子,他们会怎么想?当刘邦发现,他境内的民心开始悄然变化时,他会怎么做?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
他顿了顿,低声道:“相比于战场上的胜负,我更想知道,当‘火种’在汉中的土地上生根发芽时,刘邦是会选择顺应这股东风,真正思考何为‘民本’,还是会为了维持他的霸业,选择另一条路……”
南方,望仙城外。
猎头族的先头斥候已经出现在了视野尽头,他们皮肤黝黑,身上涂满诡异的白色图腾,手持涂毒的木矛和短弓,如同鬼魅般在山石间跳跃,窥视着这边严阵以待的东海军阵和城防坚固的望仙城。
他们看到了那森严如林的戈矛,看到了阳光下泛着冷光的弩箭,也看到了城头密集的人影和严密的防御。
几个猎头族头目聚在一起,指着东海军的阵势,激烈地争论着。他们习惯于袭击防备松懈的村落或小部落,面对如此严整的军阵和坚固的城池,本能地感到了危险。
对峙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
终于,在一阵含义不明的呼哨声中,那些鬼魅般的身影开始缓缓后撤,最终消失在山林之中。那腾起的烟尘,也渐渐平息。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
城头上,爆发出劫后余生般的欢呼。许多望仙城民激动地相拥,甚至有人朝着城下东海军的方阵方向,笨拙地行着古礼。
徐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他看向依旧肃立在土坡上的韩信,心中百感交集。
老工匠走到他身边,望着城外开始有序撤回营寨的东海军,沉默良久,终于涩声开口:“或许……你说得对。他们,不一样。”
就在这时,一名东海传令兵飞马来到城下,高声传达韩信的讯息:“猎头族虽退,但其巢穴未损,恐会卷土重来。韩将军请徐公及各位长老,方便时入营一叙,共商长久联防之策。”
徐稷与几位长老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意动。
“回复韩将军,”徐稷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晰地传下城头,“老夫稍后便至。”
他转身,望向城内那些因为恐惧而蜷缩,又因为危险解除而焕发出生机的面孔,最后目光落在城下田穰那边,几个望仙城农人正小心翼翼地将“火种”苗栽入泥土。
徐稷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超越生存本身的、名为“希望”的光芒,他低声对身边的三老说道:
“也许,我们守着的,不只是祖先留下的这座石头城……”
“我们迎来的,可能是一个……更大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