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这么走了?”
刘盈趴在客舍的窗沿,看着那两名原本趾高气扬的父王侍从,此刻如同斗败的公鸡,在一队墨影成员的“护送”下,垂头丧气地登上离开东海的马车。没有镣铐,没有呵斥,甚至他们的随身行李(包括那份精心誊抄、图文并茂的“火种”栽培手册)都完好无损,但那种无声的威压和狼狈,比任何公开的惩罚都更令人窒息。
萧何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声音平和:“盈公子觉得,应当如何处置他们?”
刘盈猛地回头,小脸上带着未散的惊悸和一丝迷茫:“他们……他们是坏人,想偷东西,还想绑人……”
“按律,细作可处死。”萧何淡淡道。
刘盈身体一颤。
“但先生说了,”萧何话锋一转,目光望向窗外远去的马车,“杀人简单,诛心难。让他们带着那份‘来之不易’的手册回去,比留下两具尸体,更有价值。”
“价值?”刘盈不解。
“你父王会得到他想要的‘技术’,然后按照手册,投入人力物力去种植。”萧何的嘴角泛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峭,“他会发现,东海的‘火种’到了他手里,要么长得稀稀拉拉,要么结出的果子酸涩难咽。他会疑惑,会愤怒,会怀疑是自己的人愚蠢,还是天不佑他……但他很难想到,问题出在他获取这东西的方式上。”
他低头看着刘盈:“强取豪夺来的种子,即使用同样的方法去种,也结不出同样甘甜的果实。因为这里面,少了最关键的东西。”
“是……是什么?”刘盈下意识地问。
“是心。”萧何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是创造者毫无保留分享的心,是种植者满怀希望耕耘的心。你父王只看到了器物之利,却没看到器物背后的人心。这才是东海真正的根基,是偷不走,也抢不去的。”
刘盈怔怔地听着,似懂非懂。但他隐约感觉到,东海的做法,和他所熟知的那个弱肉强食的世界,有着根本的不同。
望仙城,示范田边。
曾经被踩踏焚烧的田埂,如今已被精心修整。田穰挽着裤腿,赤脚踩在泥水里,正手把手地教一个年轻的望仙城农人如何给“金黍”间苗。“不能太密,也不能太稀,你看,像这样,留出足够的空,它们才能长得壮实……”
那年轻农人学得认真,脸上带着对知识的渴望和对丰收的憧憬。
徐稷带着几位里正和三老巡视过来,看着田里一片绿意盎然、长势喜人的幼苗,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尤其是那几株劫后余生的“火种”番茄,已经开出了黄色的小花,在阳光下显得生机勃勃。
“田先生,辛苦了。”徐稷由衷地说道。
田穰直起腰,抹了把额头的汗,笑道:“看着它们长起来,再辛苦也值得。徐公,您看,只要肥水跟得上,照这个长势,‘金黍’两个月内必有收成!‘火种’也差不多时候挂果。”
“好!好!”徐稷连连点头,他环视周围越聚越多的城民,提高声音,“乡亲们都看到了吗?这就是希望!是能让我们望仙城的娃娃们再也不挨饿的希望!从今天起,各家各户,但凡有闲田劳力的,都可来田先生这里登记,领取种苗!老夫与各位里正在此立约,凡用心种植、收获丰硕者,免其家当年三成赋役!”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欢呼声四起。免除赋役,这是实实在在的激励!更多的人涌向田穰和他的助手,争先恐后地报名。
老工匠也在一旁,他没有去凑热闹,而是蹲在田埂边,仔细研究着田穰带来的几件小型改良农具——一把轻便却坚固的铁锄,一个用于中耕松土的铁耙。他用手掂量着,敲打着,眼中闪烁着痴迷的光芒。“巧夺天工……真是巧夺天工……”他喃喃自语。
只有祭祀长老站在人群外围,脸色阴沉地看着这一切。他身边只剩下几个最顽固的信徒。他看着徐稷被众人簇拥,看着城民们因为几颗外来植物的幼苗而欢欣鼓舞,看着老工匠对东海器物痴迷的样子,只觉得一股邪火在胸中燃烧。他感觉,他守护了半生的那个古老、封闭、依赖于祭祀和传统的望仙城,正在离他远去。
“妖言惑众……数典忘祖……”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愤然转身离去。他知道,此刻的他已经无法正面抗衡徐稷和东海带来的这股“新风”,但他不甘心。
东海城,格物院匠作区。
刘盈被允许在更近的距离观看工匠们工作。他看到一个老匠人正在雕刻一套活字,动作沉稳而精准;看到几个年轻学徒在合力组装一架水车的模型,争论着齿轮的咬合角度;还看到一位女匠师在编织一种极其细密、据说能防水的蓑衣。
这里没有呵斥,只有偶尔的指导声和讨论声。工匠们的脸上带着专注和创造带来的满足感。刘盈甚至大着胆子,帮一个学徒递了一把小锤子,得到了对方一个友善的微笑和一句“多谢小公子”。
这种平等、务实、专注于“做事”的氛围,让他感到新奇而舒适。他想起父王的宫殿,那里充满了繁文缛节、小心翼翼的奉承和暗流涌动的算计。那里的人,似乎更关心权力和地位,而不是手中的活计做得好不好。
傍晚,赵政难得有空,在格物院的小花园里散步,遇到了正对着一株盛开的海棠花发呆的刘盈。
“盈公子,在想什么?”赵政温和地问。
刘盈吓了一跳,连忙行礼:“赵先生。”他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我在想……为什么这里的人,好像……都很开心?”
赵政笑了笑,走到他身边,也看着那株海棠:“因为他们能看到自己双手创造的价值。工匠做好一件器物,农人种好一季庄稼,医师治好一个病人……这种实实在在的成就,比虚妄的权势和浮华的赞美,更能让人内心充实。”
他摘下一片海棠花瓣,放在刘盈掌心:“你看这花瓣,娇嫩美丽,但它能装点春色,也能化作春泥滋养根系。每个人,每件事物,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发挥自己应有的价值,这世间,便会少很多纷争,多很多生机。”
刘盈看着掌心那抹柔嫩的粉色,若有所思。
“你父王派你来,是希望你能学到东海的‘术’。”赵政看着他,目光深邃,“但我更希望你能明白,支撑这些‘术’的‘道’是什么。是让这天下的人,都能像这格物院的工匠,像望仙城的农人一样,凭借自己的努力和才智,安稳、富足地生活。这才是江山社稷,真正的根基。”
刘盈抬起头,望着赵政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第一次没有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他好像有点明白,萧何说的“心”,和赵政说的“道”,指的是什么了。
几天后,一份来自汉中的密报被墨影呈送到赵政案头。
密报详细记录了那两名侍从返回后的情景:他们如何向刘邦呈上那份“珍贵”的栽培手册,刘邦初时的欣喜,随后在少数亲信田地上秘密试种,以及……因严格按照手册操作却长势不佳而引发的疑惑和隐隐的怒火。刘邦已经开始怀疑身边人有内鬼,或者怀疑东海是否给了假货,内部气氛微妙。
赵政看完,只是轻轻将密报放在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看来,我们汉王的第一茬‘火种’,是尝不到甜头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萧何站在一旁:“是否要加强对汉中方向的戒备?刘邦此人,心思诡谲,恐不会善罢甘休。”
“无妨。”赵政摆摆手,“他此刻更多的精力,会放在内部排查和如何‘修正’那份手册上。而且,他越是想用歪门邪道得到,就离真正的‘道’越远。我们只需按自己的步伐,继续耕耘便是。”
他走到窗前,望着南方。那里,有正在蓬勃生长的望仙城,有扬帆探索的船队,有无数等待被点燃的文明火种。
“先生,盈公子近日在格物院很是安静,时常一个人看着农人耕作,或看着工匠打造器物出神。”萧何汇报着刘盈的近况。
赵政微微颔首:“是个心思重的孩子。让他多看,多听,多想。有时候,一颗种子埋下去,需要很久才会发芽。”
就在这时,一名信使匆匆而入,送来了一份来自望仙城的最新报告。
赵政展开一看,脸上露出了真正愉悦的笑容。他将报告递给萧何。
报告是田穰和徐稷联名所写,上面详细记录了“金黍”和“火种”在望仙城的推广情况,附上了幼苗长势的草图。更重要的是,徐稷在报告中正式提出,希望东海能派遣更多的学者和工匠,帮助望仙城系统学习文字、算数、律法以及更先进的建筑、水利知识。他愿意开放望仙城所有的古籍(主要是竹简和兽皮记录)和独特技术(如潮汐灌溉、平衡海舟),供东海研究。
这不是简单的求助,而是主动的、全面的文明融合请求。
萧何看完,也感慨道:“徐公此举,可谓魄力非凡。望仙城,真的要迎来新生了。”
赵政负手而立,目光仿佛穿透时空,看到了两条分离百年的文明支流,终于开始汹涌汇合。他轻声对萧何,也像是对自己说:
“你看,我们不曾动用一兵一卒去征服……”
“只是播下了一些种子,分享了一些知识……”
“他们便主动向我们,敞开了整个文明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