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光返照带来的虚假希望,如同昙花一现,迅速凋零在更加浓重的黑暗里。
那夜的诀别低语,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深深刻在京妙仪的心上,无声地淌着血。
自那晚之后,京夫人的状况急转直下。
她陷入了长时间的昏迷,仅靠着仪器和药物维持着微弱的生命体征。
医生私下与京父的谈话次数变得频繁,语气也一次比一次沉重。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等待最终时刻到来的压抑。
京妙仪不再去学校。
她像一尊被钉在病房门口的守护石像,除了必要的生理需求,几乎寸步不离。
她依旧坐在那张长椅上,但不再试图看书或写作业。
只是沉默地坐着,背脊挺得笔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在支撑着什么。
她的目光穿透那扇紧闭的房门,似乎能看见里面母亲日益衰败的容颜。
耳朵依旧灵敏地捕捉着里面的任何声响,但那些声响——仪器的滴答、护士换药时轻微的碰撞、医生压低的交谈——如今都变成了催命的符咒,一下下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
她的脸上,最后一丝属于孩童的柔软也彻底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那是一种将所有情绪剥离后,剩下的空洞的躯壳。
她没有再流泪。
那晚在母亲床前汹涌而出的泪水,仿佛已经流干了她此生所有的份额。
现在,她只是看着,听着,等待着。
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强迫自己直面这缓慢而残酷的别离。
京雪迎试图让她回家休息,哪怕只是洗个澡,换身衣服。
“妙仪,回去一下吧,我在这里守着。”京雪迎看着堂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忧心忡忡。
京妙仪只是摇头,声音嘶哑:“不用。”
她不肯离开。
仿佛只要她离开一步,就会错过母亲的最后一面。
仿佛她的坚守,能成为拉住母亲生命线的最后一点微薄力量。
京父看着女儿这副模样,心痛却又无力。
丧妻之痛与对女儿的担忧交织在一起,让他瞬间苍老了许多。
他只能吩咐陈叔,将三餐和换洗衣物直接送到医院来。
顾初妤似乎也感受到了那种山雨欲来的、令人不安的凝重。
她不再每天追问妙仪姐姐为什么不回来。
京雪迎用她能理解的方式,告诉她阿姨病得很重很重,妙仪姐姐需要在医院陪着。
顾初妤似懂非懂,但那份敏感的直觉让她变得异常安静和乖巧。
她依然在折纸鹤,只是速度慢了下来,每一只都折得格外认真。
她还会画画,但画面上不再有那些充满幻想色彩的“神奇宝贝”,而是画了一些安静的、简单的东西——一只握着的手,一个安静的侧影,一盏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灯。
她让陈叔把这些画带给京妙仪。
她不知道这些画能不能被看到,她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
有一次,她甚至央求妈妈带她去医院。
“我不进去,就在外面看看妙仪姐姐,好不好?”她仰着小脸,眼睛里带着恳求。
顾妈妈看着女儿,心里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带她去了。
她们没有进住院部大楼,只是在楼下花园的长椅上坐着。
等了很久,才看到京妙仪从大楼里走出来,似乎是去拿陈叔送来的东西。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运动服,更衬得脸色惨白,身形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她走得很慢,脚步有些虚浮,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没有注意到花园里的顾初妤。
顾初妤立刻从长椅上跳下来,想跑过去,却被妈妈轻轻拉住。
“别去打扰姐姐,她现在很累。”顾妈妈低声说。
顾初妤停住脚步,看着京妙仪一步步走远,那背影孤独而倔强,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
她的小嘴扁了扁,眼圈红了,却没有哭出来。
她只是默默地看着,直到京妙仪的身影消失在玻璃门后。
那天回去后,顾初妤更加沉默了。
她不再折纸鹤,也不再画画。
她常常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阁楼的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京妙仪对这一切毫无所知。
她的整个世界,已经收缩到了病房外的那一小片区域。
时间在医院里仿佛失去了意义,只有监测仪器上那些跳动的数字,还在固执地记录着生命的倒计时。
京夫人昏迷中的面容,日渐消瘦,几乎脱了形。
京妙仪有时会趁着护士不在的时候,轻轻走进病房,站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母亲。
她会伸出手,极轻地碰一下母亲的手背,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发颤,又迅速收回。
她不再试图去温暖那只手,因为她知道,温暖已经留不住了。
她只是看着,仿佛要将母亲最后的模样,深深地刻进脑海里。
连同那些温暖的回忆,一起封存。
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听到母亲在昏迷中发出极其微弱的、模糊的呓语。
有时是她的名字,“妙仪……”,有时是一些听不清的片段。
每当这时,京妙仪就会猛地绷紧身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她会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口腔里再次弥漫开血腥味,用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心痛。
她学会了在这种极致的痛苦中,寻找一种扭曲的平静。
像潜水者潜入深海,适应了巨大的水压,反而觉得水面的世界太过脆弱。
她的眼神,在这样的日复一日中,彻底变成了一口枯井。
深不见底,投石无声。
所有的光,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情感,都被吸入了那无边的黑暗深处。
只有手腕上那条顾初妤送的、粗糙的彩色手链,还固执地保留着一丝与那个温暖世界最后的联系。
但她甚至不敢去触碰。
仿佛一碰,那最后一点脆弱的联系也会断裂。
死亡的阴影,已经不再是笼罩,它已经化作了实质的、冰冷的雾气,渗透进她的四肢百骸,成为了她的一部分。
她正在以一种近乎献祭的方式,提前预习着“失去”的全部痛楚。
并将所有残存的、求生的本能,都扭曲成了对身边仅剩的、确定的光亮——那个被她隔绝在玻璃之外的小小身影——更加偏执的、不容有失的守护欲的雏形。
而这漫长而残酷的告别,终于快要走到尽头。
寂静的病房内外,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像死亡的钟摆,冷静地、不容置疑地,敲响着最后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