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近乎死寂的平静,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几乎让人要习惯这种压抑的节奏。
然而,命运似乎总喜欢在给予致命一击前,恶意地施舍一点虚假的希望。
那是一个看似与往常并无不同的下午。
秋日的阳光透过病房窗户,带着一种近乎奢侈的暖意,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光斑。
京妙仪依旧坐在长廊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本翻开了许久却未曾翻动一页的书。
她的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耳朵习惯性地捕捉着病房内的声响。
突然,她听到母亲的声音,比这些日子以来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久违的、微弱的活力。
“妙仪……”
京妙仪猛地回过神,几乎是立刻从长椅上站起身,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
病床上,京夫人竟然半靠着摇起的床头,脸上虽然依旧毫无血色,但那双总是因痛苦而半阖着的眼睛,此刻却微微睁着,眼神虽然浑浊,却有了几分焦距,正静静地看着她。
“妈?”京妙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快步走到床边。
“今天……天气好像不错。”京夫人的声音很轻,气息依旧微弱,但语句是连贯的。
她甚至微微侧头,看向窗外那抹难得的秋阳。
京妙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头猛地一跳,一种混杂着惊喜和巨大不安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
她不敢表露,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护士进来例行检查时,也有些意外,轻声对京妙仪说:“夫人今天精神似乎好了一些。”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在京妙仪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了圈圈涟漪。
是好转了吗?
是治疗终于起效了吗?
那个被她深埋心底、几乎不敢再触碰的愿望,如同蛰伏的种子,悄然冒出了一丝脆弱的绿芽。
她看着母亲,看着她似乎比之前舒展了一些的眉头,看着她努力想要维持清醒的样子。
京妙仪小心翼翼地坐在床边,拿起水杯,用棉签蘸了水,更加轻柔地湿润母亲的嘴唇。
京夫人配合地微微张口,目光一直落在女儿脸上,那眼神复杂得让京妙仪心头发酸——有怜爱,有不舍,有担忧,还有一种……近乎诀别的温柔。
“我们妙仪……好像又长高了一点……”京夫人断断续续地说,声音像游丝一样飘忽。
京妙仪没有说话,只是更用力地握住了母亲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这突如其来的、令人心慌的“好转”。
京夫人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体力不济,很快又陷入了昏睡。
只是这一次,她的呼吸听起来似乎平稳了一些,眉头也不再紧紧锁着。
京妙仪不敢离开,就那样一直坐在床边,握着母亲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心底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被这点看似积极的迹象煽动着,开始不安分地跳动。
她甚至开始在心里盘算,如果母亲真的能好起来,她要去哪里找最好的康复医生,要怎样把家里布置得更舒适,要……
无数个“如果”和“要”在她脑海中翻腾,让她冰封已久的心,感受到了一种近乎灼热的刺痛。
傍晚,京父和京雪迎来到医院。
看到京夫人似乎平稳的睡颜,京父紧绷了许久的脸上也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舒缓。
京雪迎则仔细观察着京妙仪,发现她一向沉寂的眼底,似乎有了一点极其微弱的、闪烁的光。
“妙仪,伯母今天怎么样?”京雪迎轻声问。
京妙仪抬起头,看向堂姐,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描述下午那短暂的“好转”,但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说:“……睡了。”
她不敢说出口。
仿佛一旦说破,这点虚假的希望就会像泡沫一样碎裂。
京雪迎看着她那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样子,心里轻轻叹了口气。她比京妙仪年长,听说过“回光返照”这个词。看着伯母那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祥和的睡颜,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椎悄然爬升。
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不忍心戳破京妙仪眼中那点好不容易才燃起的光,哪怕那光是如此的微弱,如此的……不真实。
当晚,京妙仪执意要留在医院。
京父劝不动她,只好让陈叔送来了一些必需品。
京妙仪就趴在母亲的病床边,浅浅地睡着。
半夜,她感觉到母亲的手动了一下,立刻惊醒过来。
病房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夜灯。
京夫人不知何时醒了,正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幽深。
“妙仪……”她的声音比白天更加虚弱。
“妈,我在。”京妙仪立刻坐直身体,凑近母亲。
京夫人抬起那只没有输液的手,极其缓慢地,抚上了京妙仪的脸颊。
指尖冰凉,带着生命流逝的触感。
“对不起……”京夫人的声音带着哽咽,泪水从她深陷的眼窝中滑落,“妈妈……可能……要食言了……”
“不能……看着我们妙仪……长大了……”
京妙仪浑身猛地一僵,像是被瞬间冻住。
那点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这冰冷的泪水和话语,彻底浇灭。
一股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喊“不要”,想求母亲别丢下她。
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有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尝到了咸涩的血腥味,才没有让自己哭出声。
她握住母亲抚在她脸上的手,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量传递过去。
但那只手,依旧在一点点变凉。
京夫人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样子,眼中充满了无尽的心疼和歉疚。
她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说:“要……好好的……和初妤……互相……照顾……”
这句话说完,她的手无力地垂落下去,眼睛也缓缓闭上,再次陷入了昏睡。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清醒和诀别,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生命力。
京妙仪僵在原地,脸上的泪水无声地流淌。
她看着母亲重新变得毫无生气的睡颜,看着监测仪器上那些跳动的、却无法带来任何安慰的数字。
希望破灭后的虚空,比从未有过希望更加令人窒息。
她终于明白,下午那短暂的“好转”,不过是命运残忍的玩笑,是黑暗彻底降临前,最后一道转瞬即逝的、虚假的霞光。
而她,连抓住这霞光片刻的能力都没有。
她缓缓低下头,将额头抵在母亲依旧冰凉的手背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依旧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所有的哭泣和呐喊,都化作了体内无声的雪崩。
这一夜,格外漫长。
而黎明,似乎再也无法带来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