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每个字都砸在魏进忠的心头,让他无法忽视。
魏进忠捧着纸的手,指节已然捏得发白。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看透眼前这个十二岁的少年。
科举,对他而言,只是一个门槛。
他从一开始,就在为那道墨玉敕字牌背后的都水司布局!
在为他口中那个开万世太平的宏愿,提前点兵!
他再也站不住了,转身捧着那张纸,步履竟带上了一丝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急切。
奉天殿。
昭武帝赵衍听完魏进忠一字不漏的复述,久久没有言语。
他靠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
许久,他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好一个备考之道!”
他猛地一挥手,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随他去!”
“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朕倒要看看,他能给朕从这沙砾里,淘出多少真金来!”
“遵旨!”
魏进忠躬身退出,心中已然明了。
这位林解元在陛下心中的分量,比他想象的,还要重得多。
于是,仅仅半天之后。
静心斋那刚刚显得空旷了一些的大殿,再一次被海量的卷宗所淹没。
一车又一车的陈年档案被小心翼翼地搬运进来,堆积如山。
这一次,卷宗山比上一次更加庞大,更加驳杂。
左边,是二十年份的科考卷宗,从县试蒙童到殿试落榜的贡士,数十万考生的命运汇聚于此。
右边,是六部底层官员的考功记录,密密麻麻,记录着成千上万个官僚的浮沉。
林昭站在两座新的大山之间,神情平静。
他没有丝毫畏惧,反而有一种即将检阅千军万马的巡视感。
他缓缓闭上眼。
再睁开时,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已然没有了半分人间烟火气。
鉴微之力,催动到极致!
在他的世界里,纸张、墨迹、灰尘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道纵横交错、奔流不息的信息洪流。
每一份落第的试卷上,都缠绕着书写者或不甘、或愤懑、或绝望的黯淡气息。
每一份平庸的考功记录背后,都隐藏着官员或钻营、或懒政、或贪婪的驳杂气味。
林昭的目光,就像最精准的筛子,在这片浩瀚如烟海的信息流中,开始飞速地检索、过滤、甄别。
他要从废卷中,找出那些因不懂钻营而被埋没的经世之才!
他要从庸官里,挖出那些因不善逢迎而被斥为木讷的国之璞玉!
这些,才是他未来都水司的基石。
这些,才是他手中那把最锋利的刀的刀身与刀骨!
静心斋的灯火,一连燃了七天七夜。
烛泪在灯台下堆积成丘,仿佛在模仿殿中那两座由故纸堆成的山。
空气里混杂着陈纸的霉味、烛火的焦味,还有一种精神被榨干后的枯槁气息。
林昭就坐在这片气息的中央。
他已经七日未曾真正睡过一觉。
困到极致时,便伏在书案上,任由冰冷的卷宗硌着额头,短暂地失去意识。
他清瘦的身形仿佛又被抽去了一层血肉,只剩下一副骨架勉强撑着儒衫。
脸色白得没有一丝活气,唯独那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瞳孔深处反而沉淀下一片骇人的清明。
魏进忠每日三次送来餐食,神情从最初的平静,到后来的惊疑,最终化为敬畏。
他亲眼看着那两座象征着大晋二十年人才遗珠与沉沦的卷宗山,正以一种恐怖的速度被林昭吞噬。
林昭这一次只是看。
看过一份,便随手丢开,任其在身旁堆成新的、杂乱的纸堆。
在外人看来,这近乎一种癫狂的自毁。
只有林昭自己清楚,在他的鉴微世界里,正发生着何等壮阔的景象。
他的意识脱离了疲惫的躯壳,化作一道无形的探针,扫过这片由数十万份命运构成的沙海。
在他的视野里,纸页的纹理被无限放大。
他看到的不再是文字,而是墨迹渗透纸张纤维的深浅、笔锋划过时留下的微不可查的压痕、以及泪滴干涸后在纸面结晶出的盐分轮廓。
他能看到一个考生写下末句时,因家贫亲老而落下的泪滴,那泪痕中浸透了酸楚与不甘。
他能分辨出另一份卷宗上,因考官偏见而留下的斥责朱批。
他甚至能触摸到某些字迹背后的风骨,即便被评为下下等,那笔锋依旧如刻,宁折不弯。
庸碌、钻营、浮躁、无能……
这些藏于笔画间的微末痕迹,被他毫不留情地筛去。
他要找的,不是四平八稳的庸才,不是懂得迎合的滑吏。
他要找的,是金。
是被泥沙包裹,被岁月掩埋,却依旧无法磨灭其本质的真金!
是能成为他手中那柄利刃的刀身与刀骨的璞玉!
时间流逝。
那座记录着二十年科场失意者的试卷山,终于被他翻阅殆尽。
数万份卷宗,数万个被埋没的人生,最终只在他的面前,留下了三份。
三份孤零零的,泛黄的故纸。
林昭伸出微颤的手,拿起了第一份。
卷宗的年份已久,来自十年前的乡试。
考生,秦铮。
林昭的指尖触碰到纸面,鉴微之下,那字迹仿佛活了过来。
每一笔都力透纸背,收笔处锋锐如钩,墨色浓烈处似有金戈之声。
他看到的不是一篇策论,而是一座杀气腾腾的军阵。
文章题为《固北策》,通篇不见废话,直指大晋北境边防三大弊病:将领吃空饷、军备以次充好、与蛮族私下贸易。
言辞之犀利,论证之严密,仿佛亲临边关,目睹了所有腐朽。
卷末,更提出一个惊世骇俗的方略:以商制边,断其盐铁,行坚壁清野,诱敌深入,聚而歼之!
然而,在卷宗末尾,主考官的朱笔批语,却显得软弱无力。
“言辞过激,不知君臣体统,妄言国事,其心可诛!下下等!”
林昭将卷宗放下,指尖在下下等三个字上轻轻一点,眼中寒意一闪而逝。
他拿起了第二份。
这份卷宗来自五年前的会试。
考生,宋濂。
与秦铮的锋芒毕露不同,这份试卷的笔迹温润平和,沉静如水。
文章论的是江南水利与民生,没有华丽辞藻,却将一处处河道淤积、一个个村庄税负、一户户百姓生计,剖析得入木三分。
字里行间,流淌着一种对底层最深切的体察与悲悯。
林昭甚至能从那细密的字迹中,还原出作者伏案书写时,为民生多艰而锁眉叹息的模样。
这是一位天生的循吏,是能安一方水土的国之良才。
然而,它的结局同样是名落孙山。
卷宗角落里,有一行几乎被忽略的小字批注。
“文气尚可,然不通人情世故。”
林昭的目光落在人情世故四个字上。
他看到,这四个字的墨迹比其他批注更随意,且批注官员的指印旁,还残留着浓郁的铜臭与酒气。
答案,已不言自明。
他将宋濂的卷宗与秦铮的并列放在一起。
一柄利刃,一块璞玉。
他拿起了最后一份,也是最奇特的一份。
这份试卷甚至不能称之为文章。
上面画满了各种符号、图形,以及密密麻麻的算式。
论题是论格物致知。
这位考生,没有引经据典,而是通过计算和图解,论证了抛物、杠杆与水力之间的关系。
卷宗上残留的痕迹,既不锐利,也不温润,而是一种纯粹到极致的、对万物运转规律的好奇与钻研。
仿佛世间权势名利,在他眼中都比不上一道难题。
考生,许之一。
主考官的批语更是简单,充满了鄙夷。
“奇技淫巧,不合经义,废卷!”
林昭看着这三份截然不同的废卷,七天七夜的疲惫仿佛被一扫而空。
一个主杀伐,可为刀锋。
一个主民生,可为基石。
一个主格物,可为奇兵。
这,便是他未来都水司的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