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武帝捏着朱笔的指节微微泛白,他抬眼看向林昭,目光锐利。
他没有评价,而是抛出了第二个问题。
“北原蛮族年年叩关,兵部日日哭穷。朝中诸公却言,当以和谈为主,休养生息。你,怎么看?”
林昭对答如流。
“战与和,皆是手段,非是目的。根本,在于国力。”
“陛下,蛮族为何叩关?非其好战,实乃活不下去。北原苦寒,缺铁、盐、茶、布。我大晋只需收紧这四样东西的商路,不出三年,蛮族必自乱。”
“可为何不禁?”
林昭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寒意。
“因为有人在卖。江南的士族,边关的将领,京中的贵人。他们一边高喊狼来了向朝廷要钱,一边将刀子和盐巴卖给敌人,两头通吃。”
“病根,不在边关,而在朝堂,在人心!”
昭武武帝向后重重靠去,龙椅发出轻微的呻吟。
他闭上眼,手指在龙头上无声地敲击着,殿内的空气仿佛随着那节奏一点点凝固。
再睁眼时,他眼中的疲惫与审视尽数褪去,只余下一片沉寂的决然,像是风暴来临前的海面。
他缓缓从御阶上走了下来。
一步,一步。
最终,停在林昭面前。
年近五十的帝王,与十二岁的少年,相距不过三尺。
“都水司的章程,你来拟。”
昭武帝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朕给你一道令牌,大晋所有部院的陈年档案,你皆可调阅。”
他从腰间解下一块通体墨黑、刻着一个敕字的玉牌,直接塞进了林昭的手里。
玉牌冰凉,入手却滚烫。
“魏进忠。”
皇帝头也不回地唤道。
一直侍立在殿外的魏公公,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躬身垂首。
“老奴在。”
“从今日起,你就是他的腿,他的眼。他要去哪,要看什么,你替他办。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字不漏地报给朕。”
“遵旨。”
林昭手握玉牌,心如明镜。
这是天恩,也是枷锁。
就在他以为一切尘埃落定时,皇帝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浑身血液都几乎冻结。
皇帝的视线,落在他手中的墨玉令牌上,声音变得冷漠无比。
“但是,林昭,你记住。”
“但在你拿下状元功名之前,你这都水司,就是一张废纸。朕不说,它便不存在。”
皇帝的目光从令牌移到林昭的脸上,像是在看一件尚未淬火的兵器。
“这张图,朕很喜欢。所以,朕给你时间,去考,去中。”
“在此之前,太子也好,老三也罢,谁敢动你,就是动朕的颜面。”
然而,下一刻,这霸道就化作了极致的森寒。
“可你若是考不中……”
昭武帝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清晰地钻进林昭昭的耳中。
“朕,会亲手点了这把火。”
他盯着林昭的眼睛,一字一顿。
“你的宏图大志,连同你这个人,都会烧得干干净净,就像从未存在过。”
“明白吗?”
这不是警告,是契约。
要么一步登天,为帝王之刃。
要么跌入深渊,化作历史尘埃。
一股寒意从林昭脚底直冲头顶,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亢奋。
这盘棋,终于有了规则。
他抬起头,迎着皇帝那双燃烧着火焰与冰霜的眼睛,没有半分退缩。
他双手高举那块墨玉令牌,对着昭武帝,行了拜师一般的大礼。
“学生,遵旨!”
没有豪言,没有赌咒。
只有这四个字,平静,却重逾山海。
昭武帝深深地看了他最后一眼,猛地转身,大步走回御阶。
“退下吧。”
他挥了挥手,重新拿起那份朱砂勾勒的脉络图,不再看他。
林昭躬身后退,与魏公公一同走出了奉天殿。
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魏公公停下脚步,侧过头,那张枯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堪称复杂的表情。
“林公子,”他那口枯井般的声音,似乎多了一丝人气。
“从今往后,老奴,便是您在宫里的腿和眼。”
林昭微微颔首。
“有劳,魏公公。”
京城的夜,依旧深沉。
但林昭知道,天,已经变了。
他不再是棋子。
他成了执棋者手中,那把尚未开刃,却已注定要饮血的刀。
林昭跟在魏进忠身后,走在寂静无声的宫道上。
脚步不疾不徐。
那块冰凉的墨玉敕字牌被他收在袖中,触手生寒,却仿佛有一团火在掌心燃烧。
回到静心斋,房间的霉味似乎都淡了些。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名为权力的崭新气息。
魏进忠没有离开,像一道影子,静静侍立在门边。
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但魏进忠那原本藏在眼底的审视,此刻几乎化作实质,如芒在背,让周遭的空气都紧绷起来。
林昭知道,从此刻起,这位老太监就是皇帝延伸到自己身边的眼睛、耳朵,甚至是手。
他没有立刻扑向那些书架,去啃读圣人经典。
那不是他的路。
林昭走到唯一的书案前,取出一支半旧的狼毫,铺开白纸,蘸墨悬腕。
动作不快,甚至有些慢条斯理。
每一个字落下,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魏进忠的眼角余光瞥见,那字迹清隽有力,笔锋藏而不露,完全不像一个十二岁少年能写出的风骨。
片刻后,林昭搁下笔,将墨迹未干的纸递了过去。
“有劳魏公公。”
魏进忠躬身,双手接过。
他以为会是经义上的困惑,或是起居上的要求。
然而,当他的视线扫过纸上内容时,那双深陷的眼窝骤然一紧,连带着嘴角干瘪的褶皱都僵住了。
纸上,赫然是两行字。
“其一,求索近二十年,三级科考所有试卷,尤以落第举子、贡士之卷为重。”
“其二,调阅六部,所有现任八品以下、三十五岁以上京官、地方官之历年考功记录。”
魏进忠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珠里是前所未有的惊疑。
第一条,是要把大晋二十年的沧海遗珠全都翻出来。
第二条,更是要将大晋朝廷最底层的官僚体系,整个扒开来看!
一个尚未入仕的举人,竟敢窥探整个帝国的官场脉络?
“林公子,”魏进忠的声音干涩了几分,小心翼翼地问。
“这些……也是备考所需?”
言下之意,你越界了。
林昭仿佛没有听出他话中的警告,只是淡淡一笑。
那笑容里带着与年龄不符的从容。
他走到殿中央,仿佛又看到了那座消失的卷宗山。
“公公可知,何为备考?”
他没有等魏进忠回答,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读圣贤书,明事理,是备考。”
“练文章策论,求锦绣文章,亦是备考。”
“但这些,只是匹夫之学,书生之见。”
林昭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魏进忠。
那眼神,竟让这位在宫中浮沉一辈子的老太监感到一丝心悸。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天下英才,何以驱使?
不知庸碌之辈,何以避之?这,便是在下备考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