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宫禁无声。
沉重的殿门被推开,未发出一丝声响。
林昭正静立于那堆被他亲手分门别类的卷宗前,像是在凭吊一个被尘封的秘密。
魏公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门外宫灯将他佝偻的身形拉长。
他没有说话。
那双看过六十年宫廷风雨的眼眸,在望向林昭时,流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林昭缓缓转身。
三天三夜未眠,让他脸色苍白如纸,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仿佛燃着两簇不灭的火。
他向魏公公微微颔首,平静得不像一个即将面见天威的十二岁少年。
“有劳公公。”
魏公公嘴唇动了动,那句“林解元请”,竟有些说不出口。
他只是侧过身,深深弯下了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个动作,让身后两名小太监骇然变色,几乎要软倒在地。
林昭没有半分受宠若惊。
他整了整衣衫,迈步踏出了这间名为静心斋的华美囚笼。
从静心斋到奉天殿的路,很长,也很静。
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以及脚下金砖冰冷坚硬的回响。
两侧巍峨的宫墙吞噬了月光,投下巨兽般的阴影。
空气里,檀香与权柄混合的独特气味,无形无质,却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肩头。
林昭的步伐不疾不徐。
他的鉴微之术前所未有地活跃,这座皇城在他感知中不再是砖石宫殿的集合。
一股庞大、古老、沉重如山岳的意志笼罩着一切。
无数细微的精神波动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最终拧成一股绳,指向前方那座灯火通明的宫殿。
那意志没有情感,只有纯粹的威严与主宰,如同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洋。
奉天殿到了。
魏公公停步,再次躬身。
“陛下,就在里面。”
林昭独自一人,走上汉白玉台阶,跨过那道寻常臣子一生都未必能踏入的门槛。
殿内空旷,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回音。
九龙沉香木的香气氤氲,衬得这空间愈发威严、孤寂。
御案之后,端坐着一道身影。
他未着龙袍,仅一身明黄常服,鬓角已染风霜,眉宇间刻着无法挥去的疲惫。
可当他抬头,那双眼眸里蕴藏的,却是足以令山河变色的绝对威严。
昭武帝,赵衍。
他的目光并未落在林昭身上,而是停留在那三页薄纸上。
许久,他才将那份足以掀起滔天巨浪的作业放下,抬眼,视线如刀,落在殿下那个单薄的少年身上。
“你,就是林昭?”
声音不高,却带着整座宫殿的重量,压了下来。
“草民林昭,叩见陛下。”
林昭长揖及地,动作标准。
昭武帝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他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份卷宗。
“这上面的东西,朕看懂了。”
“朕不好奇,你是如何用三天,做到了御史台三十年都做不到的事。”
“朕,只想问你一件事。”
昭武帝的身子微微前倾,整个大殿的空气似乎都在此刻凝固。
他死死盯着林昭,一字一顿,声音沉如万载玄冰。
“此策一出,漕运沿线,从督抚到胥吏,数万官吏,百万家小,皆视你为生死之仇。”
“江南士族,京中权贵,所有靠着这根烂疮吸血之人,都会想让你从世上消失。”
“你将是天下贪墨者的公敌,人人得而诛之。”
皇帝叫着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质问。
“林昭,你怕不怕?”
怕不怕?
三字如锤,砸在心头。
这不是询问,是警告,是考验,更是决定生死的符咒。
这是一个死局。
林昭沉默了。
他抬起头,迎着那道洞穿人心的帝王视线,眼中的火焰燃烧得愈发炽烈。
奉天殿内,落针可闻。
就在昭武帝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之际,少年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清越如钟鸣。
“回陛下。”
林昭抬起头,直视天颜,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激起回响。
“学生曾于书中见言:为天地立心!”
昭武帝持笔的手指微微一顿。
“为生民立命!”
殿内烛火猛地一跳,映得少年面庞忽明忽暗。
“为往圣继绝学!”
皇帝的呼吸,有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错乱。
“为万世,开太平!”
最后一句,字字如金石落地,掷地有声!
话音落下,林昭对着昭武帝,深深一揖到底。
“此为读书人之本分。”
“若因此而死,求仁得仁,死得其所。”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
“学生,万死不辞!”
昭武帝看着殿下那个身形未足、却仿佛能撑起天地的少年。
看着他眼中那份纯粹到极致的理想,与虽死无悔的决绝。
这神情,何其熟悉!
那是二十年前,他初登大宝时的雄心!
那是被朝堂消磨二十年,早已深埋心底,快要遗忘的初心!
死一般的寂静中,昭武帝的肩膀开始微微颤动。
起初无声,而后,一声压抑不住的低笑从他喉咙深处溢出,像是冰封的河面裂开第一道缝隙。
接着,笑声越来越大,雄浑而复杂,震得御案上的笔架嗡嗡作响。
他指着林昭,眼中不再是疲惫,而是燃起了两团灼热的、名为希望的火焰。
殿外的魏公公听到这久违的笑声,那张枯槁的脸上露出了真正的惊容。
龙椅之上,昭武帝寻觅了二十年。
他终于找到了那把,足以劈开这个腐朽王朝沉沉暮气,斩断所有盘根错节的……
最锋利的刀!
笑声骤歇。
昭武帝缓缓坐直,那双疲惫的眼眸中,全是重燃的火光。
昭武帝将那三页纸轻轻放下,指尖在桌面敲了敲,殿内的烛火似乎都随之矮了半分。
“口气,倒是不小。”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北境三州大旱,赤地千里,流民百万。户部尚书跪在朕的脚下,一把鼻涕一把泪,说的却是陈词滥调。你告诉朕,这太平,如何开?”
这难题,足以压垮整个朝堂。
林昭却仿佛早有预料。
他甚至没有去想那些繁琐的救灾方略。
在那堆漕运卷宗里,他早已窥见了另一座冰山。
“回陛下,学生以为,北境之困,不在天灾,而在人祸。”
“户部并非无粮,而是运不抵、不敢运、不愿运。”
林昭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异常清晰。
“从江南至北境,漕船出京千里,十船便有三船倾覆,两船火耗,一船遭劫。真正抵达灾区的,不过十之三四。”
“而这三四成的粮,又要被沿途官吏层层克扣。百万灾民等来的,从来都只是杯水车薪。”
他抬起头,目光坦荡。
“学生斗胆,请陛下一道旨意,从京营抽调三千精锐。”
“不运粮,只运陛下的一道亲笔手谕。”
“凡侵吞救灾粮款者,无论品级,不经三司会审,由运谕官持圣谕,就地格杀,家产充作赈灾银。”
“一道圣谕,胜过百万石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