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笔从袁谭处催讨来的钱帛刚入库,黎阳行辕的窘迫稍解,可对袁谭而言,这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刚刚膨胀起来的自尊上。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中军帐内,袁谭一脚踹翻了眼前的案几,上好的砚台应声碎裂,浓黑的墨汁泼溅开来,污了他华贵的袍角,也污了他此刻狰狞的面色。曹操!周晏!他们将我袁显思当作什么了?可以随意拿捏的佃户吗?!
郭图立在阴影里,捻着胡须,阴鸷的目光闪烁不定。主公息怒。他声音低沉,曹营既以利相挟,我们何不反将一军?他们不是催款么?我们便以战事不利、急需补充为由,反过来向他们催要物资!尤其是攻城器械与粮草!就言若无强力支援,难以速破邺城,拖延日久,于双方皆是不利。看他们如何应对!
袁谭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闻言,赤红的眼睛盯向郭图,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好!就依公则先生!他立刻扑到尚未倾倒的案边,几乎是抢过竹简,奋笔疾书,言辞间夹杂着恳求与不易察觉的威胁,旋即用印,命快马疾驰黎阳。
数日后,曹营的到了。
辕门前,袁谭与郭图看着那寥寥数车所谓的,脸色由期盼转为惊愕,再由惊愕化为铁青。
送来的兵器,多是些刃口卷缺、杆身歪斜的环首刀与长矛,不少还带着未曾擦拭干净的血锈与泥土。那些云梯、冲车更是破败不堪,木质腐朽,连接处虫蛀斑斑,仿佛刚从某个废弃多年的武库角落里拖拽出来。
最致命的是,一粒粮食也无。
押运的曹军校尉面无表情,交割完毕,只冷冰冰丢下一句:丞相有言,大将军既已正位,当展露手段,以安河北。若力有未逮,他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邺城方向,邺城内,尚有人更愿为朝廷分忧。
言罢,根本不看袁谭等人反应,带队扬长而去。
那邺城内有人几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进袁谭心窝。他指着那堆破烂,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郭图心头一片冰凉。他原想借此反制,没想到对方手段如此狠辣刁钻。不给粮草,是掐断了他们持续作战的根基;给这些破烂,是赤裸裸的羞辱与敷衍;而那最后一句,则是毫不掩饰的离间与威慑,彻底堵死了他们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
主公……他声音干涩,曹孟德与周子宁,这是逼着我们……必须尽快拿下邺城,证明自己的啊!
一股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袁谭。他发现自己如同坠入蛛网的飞虫,越是挣扎,那无形的丝线缠绕得越紧。
打!给我狠狠地打!他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赤红着双眼,将所有屈辱与愤懑都倾泻到对邺城的进攻上。不惜一切代价!我要让审配、袁尚知道,谁才是河北真正的主人!
在巨大的压力下,袁谭军对邺城及其周边据点的攻势骤然变得疯狂。兵力被不计损耗地投入,日夜猛攻,喊杀声震天动地。邺城外围烽烟四起,尸骸枕藉。
强大的压力如同沉重的磨盘,碾压着邺城本已脆弱的防御。外无援军,内里粮草日渐见底。城墙在连日猛攻下多处破损,守军伤亡日增,士气愈发低迷。绝望的气氛,如同瘟疫般在城中蔓延。
将军,再守下去,唯有城破人亡啊!
袁谭若胜,以其性情,我等岂有活路?
唯有曹丞相!投靠曹丞相,方能有一线生机!
这样的议论,开始在私底下,甚至在中低级将领文官中悄然流传。审配虽以更酷烈的手段弹压,但求生的本能,终究压倒了那日渐虚幻的忠诚。
深夜,袁尚府邸密室。
灯火摇曳,映照着几张忧惧的面孔。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臣颤巍巍开口:公子,事急矣!为今之计,唯有……秘密遣使,接触曹操,表示愿降!或可……保全性命富贵。
袁尚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慌乱地扫过沉默不语的审配与逢纪,最终咬了咬牙:谁……谁可为使?
一名机敏属官应声而出。趁着夜色与袁谭军攻势间歇的混乱,使者凭借对城中密道的熟悉,悄然潜出,直奔黎阳。
黎阳,曹操行辕。
曹操端坐主位,指尖轻叩扶手。周晏懒散地歪在旁边的胡床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玉珏。郭嘉裹着厚裘,缩在下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贾诩则静立阴影中,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邺城使者被引入,匍匐在地,汗透重衣,声音带着哭腔,将城内的窘迫、袁尚的乞降之意,以及对袁谭的恐惧,一一陈述。
曹操面无表情地听着。周晏却坐直了身体,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惋惜,轻轻一叹:唉,显甫公子与显思公子闹到如此地步,实在令人扼腕。
他起身走到使者面前,俯身虚扶,语气诚恳:使者请起。曹丞相奉天子以令不臣,所求者,天下安定,黎民免于战火。袁本初与丞相亦曾同朝为臣,岂愿见其子嗣如此自相残杀?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凝重而可靠:这样吧,既然显甫公子有此诚意,我周晏愿出面,尝试调停。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损耗的都是河北元气,非朝廷所愿见。
使者如蒙大赦,连连叩首:若得周都督斡旋,解我邺城之围,公子必感念大恩!
周晏点头,仿佛深思熟虑,压低了声音,透露道:不过,我军大军调集,尚需时日。在此之前,显甫公子还需勉力支撑,万不可让袁谭轻易得手。据我所知……他凑得更近,声音几不可闻,袁谭下一步,很可能主攻邺城东门,因其防御相对薄弱,且新得攻城器械亦囤于东面。你们当早做防备,或可……设伏挫其锐气。
使者眼睛骤亮,如获至宝,将这番死死记住,千恩万谢而去。
人刚走,郭嘉便发出一阵压抑着的低笑,边笑边咳:咳咳……子宁啊子宁,你这调停……可真是得很哪!一边卖破烂给哥哥,一边递刀子给弟弟……他们两兄弟,怕是被你玩到死,都不知自己死在何处!
周晏重新瘫回胡床,懒洋洋打个哈欠,脸上是无辜又狡黠的笑:奉孝,你这可是冤枉我了。我这不是在努力维持河北嘛?他们打得越狠,内部消耗越干净,我们日后接手,岂不省心?
曹操抚须大笑,眼中尽是了然与赞许。
得了周晏与,邺城内的袁尚与审配如同被打入一剂强心针,抵抗决心陡增,并依计在东门精心设下埋伏。
数日后,袁谭果然集中精锐,猛攻东门。正当先登部队看似突破防线之际,两侧伏兵尽出,滚木礌石混杂着密集箭雨倾泻而下,更有早已备好的火油泼洒点燃,瞬间将袁谭先锋卷入火海屠戮。袁谭军猝不及防,损失惨重,狼狈后撤,士气遭遇毁灭性打击。
怎么回事?!他们怎会早有准备?!袁谭在后方看得目眦欲裂,几乎吐血。巨大的挫败与兵力消耗,让他恐慌不已。
无奈之下,他只得再次想起。求援信使带着他搜刮来的又一批钱财与殷切期盼,火速再赴黎阳。
这一次,曹营的反应冷淡了许多。信使在营外苦候一日,方得周晏百忙之中接见。
周晏依旧是笑呵呵模样,亲手接过沉甸甸的钱箱,掂了掂,脸上笑容更盛:哎呀,显思将军太客气了!都是自家人,何必如此破费?嘴上客气,手上却利落地将箱子递给亲卫。
周都督,军情紧急!我军新败,邺城气焰嚣张,请丞相速发援兵啊!信使焦急催促。
好说,好说!周晏拍着胸脯,满口答应,我这就去禀明丞相,立刻集结大军!援兵不日即到!让你们将军务必顶住,优势还在你们这边嘛!
信使将信将疑地回去了。
郭嘉溜达过来,看着信使背影,贼兮兮笑道:子宁,你这空头支票开得越发熟练了。还优势在他们这边?我看是油尽灯枯了。
周晏伸个懒腰,望着邺城方向未散的烽烟,懒散眼神里透着一丝冷冽清明:快了。等他们都耗干净,就该我们上场收拾残局。这河北的棋,该收官了。
他转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向那堆满格物院规划图的案几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