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六年的深秋,寒意初显,但邺城昔日袁绍所居的魏公府(现已被曹操征用)内,却是灯火通明,暖意熏人。一场规模盛大,却又不失军中简朴之气的庆功宴,正在此处举行。
府邸正堂,原本属于袁绍的鎏金主位已被撤下,换上了符合曹操身份、威严却不过分奢华的坐榻。曹操高踞主位,身着常服,并未披甲,脸上带着平定河北后的畅快与些许不易察觉的疲惫,目光扫过堂下济济一堂的文武,笑意自眼底深处弥漫开来。
堂下分列两班。左侧以曹仁为首,夏侯渊、张辽、徐晃、张绣、高顺等将领依军功资历而坐,个个甲胄虽已卸去,但久经沙场的肃杀之气犹存,觥筹交错间,声音洪亮,谈论着方才结束的战事,偶尔爆发出爽朗大笑。右侧则以荀攸、贾诩为首,新近归附的沮授、田丰亦在其列,虽已换上曹营文官服饰,眉宇间仍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沉凝与审慎。郭嘉裹着厚裘,坐在荀攸下首,面前摆着的是周晏特意吩咐准备的温热羹汤,他苍白的脸上泛着些许红晕,不知是厅内热气熏的,还是因局势大定而心潮澎湃。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靠近末席的位置,坐着一位身形魁梧、面容粗犷,穿着与曹营将领风格迥异皮甲的将领——黑山军统帅,新近正式归顺朝廷的张燕。他显得有些拘谨,目光不时扫过堂上诸公,又迅速垂下,握着酒杯的手关节微微发白,显是心中并不全然平静。
“诸公!”曹操举爵起身,声音洪亮,瞬间压过了堂内的喧哗。所有人停下交谈,目光齐刷刷汇聚过去。
“河北之乱,始于袁本初身后之事,兄弟阋墙,百姓流离。我等奉天子明诏,吊民伐罪,历经波折,终在今时今日,克定邺城,平定冀、青、幽、并四州!”曹操声音沉浑,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此非操一人之功,乃在座诸位,浴血奋战,运筹帷幄之功!更是河北士民,期盼安定之心,感召天地之功!这一爵,敬陛下洪福,敬将士用命,敬河北新生!”
“敬丞相!敬陛下!”满堂文武齐声应和,声震屋瓦,纷纷举爵一饮而尽。即便是沮授、田丰,亦在稍作迟疑后,饮尽了杯中酒。张燕更是仰头灌下,酒水顺着虬髯淌下,似要冲散胸中块垒。
饮罢,曹操并未坐下,目光转向右侧文官队列,尤其是在沮授、田丰身上略作停留,语气转为沉缓:“河北初定,百废待兴。治理之道,在于安民,在于用人。着令——荀攸总揽冀州政务,沮授、田丰为别驾,协助公达,安抚流民,整顿吏治,恢复生产。你二人久在河北,熟知民情,望能不吝才学,使冀州早日重现生机。”
荀攸沉稳起身领命。沮授与田丰对视一眼,亦离席躬身:“授(丰),必竭尽全力,不负丞相所托。”声音虽不高,却带着一丝决然。将他们安置在冀州,参与核心治理,既是信任,也是考验。
曹操点头,目光又扫过众将:“邺城乃河北根本,须大将镇守。曹仁!”
“末将在!”曹仁豁然起身,甲叶铿锵。
“着你为征东将军,假节,总督邺城防务及周边军事,高顺辅之,编练新附之卒,务必使邺城固若金汤!”
“诺!”曹仁与高顺同时应命。
“张辽!着你率本部兵马,并幽州新附骑兵,北上进驻幽州要地,清剿袁氏残部,震慑乌桓、鲜卑,保北疆安宁!”
“张辽领命!”张辽慨然应诺,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徐晃!青州新附,地方不宁,着你前往青州,平定零星叛乱,推行屯田,稳固东线……”
一道道命令清晰下达,将河北四州的军事防务、行政管理、人才安置梳理得井井有条。何人驻守何地,何人辅佐何人,何人负责招抚,何人负责清剿,皆考虑周详,既发挥了曹营旧部的骨干作用,也大胆启用了河北降臣如朱灵等人,甚至对张燕的黑山军,也明确了其驻扎区域和整编方案,给予其一定的自治权,但军需补给需受曹仁节度。
这番安排,显是经过曹操与核心谋士们反复推敲,既确保了曹氏对河北的绝对控制,又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本地资源,稳定了人心。堂下众人,无论是曹营旧部还是新附之臣,大多露出了信服之色。
就在这气氛庄重,众人皆凝神听令之际,一个略显慵懒,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在靠近曹操主位的席案上响起:
“唉,孟德公这一通安排下来,听着就让人头晕。这下好了,你们都各有各的忙,就我这个‘都督中外诸军事’,怕是要彻底闲得发霉,只能回后院逗弄闺女,或者琢磨一下我那‘格物院’的小玩意儿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周晏不知何时已脱了靴子,盘腿坐在席上,身子歪靠着背后的凭几,手里拎着个酒壶,正对着灯光眯眼打量着壶身上的纹饰,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他这话声音不大,但在相对安静的时刻,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耳中。
曹操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笑骂道:“你这惫懒小子!河北初定,千头万绪,你这大都督就想撂挑子?做梦!安抚新附将领、协调各军物资、还有你那‘格物院’的筹建,哪一样不是事?想偷闲?门都没有!”
周晏放下酒壶,夸张地叹了口气,揉了揉额头:“我就知道……这劳碌命是逃不掉了。”他目光一转,忽然瞥见末席有些局促的张燕,脸上瞬间堆起了热情洋溢的笑容,端起酒杯,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朝着张燕走去。
“张将军!”周晏走到张燕席前,很是随意地拍了拍他坚实的臂膀,“别光坐着喝闷酒啊!来来来,我敬你一杯!黑山险峻,将军能审时度势,率众来归,使无数百姓免于兵燹,此功不小!日后同在孟德公麾下效力,还需多多亲近!”
张燕受宠若惊,连忙起身,双手捧杯,有些激动地道:“周都督言重了!燕……燕一介草莽,蒙丞相与都督不弃,授以职衔,赐予生路,已是感激不尽!日后定当恪尽职守,绝不负丞相与都督信重!”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周晏也笑着干了,凑近些,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道:“将军放心,既然归顺,便是自己人。孟德公向来赏罚分明,只要将军约束部众,遵守法度,之前承诺的黑山自治、部众安置,绝不会变。若有哪个不开眼的敢刁难,将军只管来找我。”
他这话语带着几分江湖气,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底气。张燕闻言,心中最后一丝不安也消散大半,眼中流露出真挚的感激,重重抱拳:“多谢都督!”
周晏哈哈一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晃晃悠悠地往回走。经过郭嘉席前时,他脚步一顿,鼻子抽动了两下,脸上那懒散的表情瞬间消失,眼神锐利地盯向郭嘉案几上那只熟悉的银酒壶。
郭嘉正偷偷伸手去拿,被周晏目光一扫,吓得一哆嗦,手僵在半空,脸上挤出一个讨好的、心虚的笑容。
周晏也不说话,只是走过去,一把抄起那酒壶,拔开塞子闻了闻,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他二话不说,将壶中之酒尽数泼在地上,然后从旁边侍从端着的盘子里拿过一壶温热的羹汤,重重放在郭嘉面前,恶声恶气地道:“喝这个!再让我闻到半点酒味,我就让典韦把你绑到病营里去,天天灌黄连水!”
郭嘉苦着脸,看着地上洇湿的酒渍,心疼得直抽气,却又不敢反驳,只得小声嘟囔:“……就尝了一小口……”
“一口也不行!”周晏毫不客气地打断,那模样活像个管束不听话弟弟的兄长。
堂上众人看着这一幕,想笑又不敢笑,气氛一时有些古怪。曹操以手扶额,无奈摇头。荀攸、贾诩等人则是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看见。
一场本该严肃庄重的庆功宴与战略部署,被周晏这么一搅和,顿时多了几分鲜活的人间烟火气。众人推杯换盏,气氛重新热烈起来。只是那摇曳的灯火下,新归附者如沮授、田丰、张燕等人,在感受曹营强大秩序的同时,也隐隐察觉到了这看似松散氛围下,那股由曹操的雄才大略与周晏这等不按常理出牌之人共同构筑的、独特而坚韧的向心力。
河北的夜幕已然落下,新的秩序正在这场看似喧闹的夜宴中,悄然生根。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