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恢带回的“点拨”如同在干涸的河道里投入一颗石子,迅速激起了涟漪。
得了这看似出自己方谋士、实则源自曹营的“妙计”,袁谭不再执着于邺城坚壁,转而分出数支偏师,如饿狼般扑向魏郡、阳平、清河等尚在观望或兵力空虚的郡县。这些地方本就人心惶惶,面对“正统”名分和实实在在的兵锋,抵抗意志薄弱。旬月之间,数座城池易帜,大量粮秣物资被“征收”,邺城的几条次要粮道也被切实威胁。
审配与袁尚顿感压力骤增,不得不分出兵力前去阻拦袁谭的扫荡,试图稳住外围防线。邺城周边的内战,终于从摩擦对峙,升级成了成建制的攻防战。烽烟在各处升起,斥候往来奔驰。
消息传回黎阳行辕,曹操召集周晏、郭嘉、贾诩于偏厅议事。
曹操指着地图上几处新标注的易手城池,语气带着一丝玩味:“子宁,奉孝,看来你们这‘指点’效果显着。袁显思声势大涨,对邺城已成半围。照此下去,袁尚恐怕支撑不住。我们……是否需要稍稍放缓支援,甚至暗中给袁尚递个话,让他喘口气?免得一方太快倒下,失了平衡。”
周晏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闻言却立刻摇头,脸上露出一抹算计的精明:“此时去帮袁尚?不成。”他伸出食指,在空中虚点了一下,“他现在只是感觉吃力,还没到山穷水尽。审配手里肯定还藏着家底,邺城库府中的积蓄也不会少。现在帮他,他未必领情,反而可能觉得我们怕他倒下,凭空抬高价码。”他总结道,“这火候,还欠熬炼。”
他话刚说完,整个人却像是被什么念头击中,猛地坐直了身体。脸上那副精明算计瞬间消失,双手一摊,切换成一幅愁苦无奈的表情,连声音都带上了几分市井小吏被逼债的哀怨:“不过嘛,孟德,袁谭这小子最近顺风顺水,占了不少地盘,捞了不少油水,可不能让他过得太舒坦,忘了是谁在背后撑着他。”
他站起身,开始在厅内来回踱步,越说越激动,仿佛真被巨大的财政压力逼得走投无路:“咱们这儿可是穷得叮当响啊!您看看,这河北新附之地,百废待兴!屯田要钱!修水利要钱!安抚流民要钱!打造军械更要钱!哪哪不要钱?咱们自个儿都快揭不开锅了!”
最后,他停在曹操案前,双手撑着桌面,目光炯炯,斩钉截铁地道:“所以,咱们接下来该干啥?嘿嘿,催款!让温曼基再去一趟,就找袁谭要钱!表情要苦,语气要急,活脱脱就是上官派下来逼债的!让他把之前欠的款项,还有接下来的‘定金’,赶紧给结了!咱们这可等着米下锅呢!”
他这番活灵活现的表演,把底层胥吏的窘迫与焦急模仿得惟妙惟肖。曹操先是一愣,随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变脸”逗得抚掌大笑,浑厚的声音在厅内回荡:“哈哈哈!子宁啊子宁!你这混小子……都已是都督中外诸军事、位比三公的人了,怎的还这般……像个没长大的皮猴子!”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指着周晏,对郭嘉道,“奉孝,你看看他,哪有半点朝廷重臣的体统!”
郭嘉也忍俊不禁,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刚想开口附和,却见周晏表演完毕,目光随意一扫,恰好落在他随手放在旁边小几上的那只精致银酒壶上。
周晏眼神一凝,几步跨过去,一把抄起酒壶,拔开塞子凑到鼻尖一闻。
一股清冽的酒香瞬间钻入鼻腔。
周晏脸上的表情瞬间从方才的搞怪哀怨变成了难以置信的暴怒,他猛地转头瞪向郭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背叛的痛心疾首:“郭!奉!孝!你这不讲信用的混蛋!”
他扬着手中的酒壶,脚下不停,一个箭步冲上前,抬腿就朝着下意识缩到典韦身后的郭嘉踹去:“我千叮万嘱让你忌酒!我费了多大劲才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你倒好!转头就把我的话当耳旁风!这壶里是什么?!你当我鼻子瞎吗?!我打死你个不听话的病秧子!”
“哎呦!子宁冷静!冷静!”曹操见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赶紧从主位上起身,快步上前,一把从后面拦腰抱住暴走的周晏,“像什么样子!都多大人了!奉孝!你还躲!”
郭嘉躲在典韦那铁塔般的身躯后面,探出半个脑袋,脸上带着几分心虚,却又强自辩解,声音弱弱的:“子,子宁……你,你给我的那什么‘果汁’……早,早喝完了……嘴里实在没味……我就尝一点点……就一点点……”
“一点点?我信你个鬼!”周晏被曹操抱着,还在张牙舞爪,气得脸都红了,“典韦!你给我让开!我今天非教训这个不长记性的不可!”
典韦一脸憨厚又无奈地站在原地,挡住郭嘉,瓮声瓮气地劝道:“都督,息怒,郭祭酒他……身子弱……”
曹操费了些力气才把周晏按回座位上,看着他那气鼓鼓的样子,又看看躲在典韦身后讪笑的郭嘉,无奈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们两个啊……奉孝你也是,子宁是为你好。”他转而看向余怒未消的周晏,语气带着几分调侃,“我的大都督,火气这么大?看来最近确实是太清闲了,有力气没处使?”
“清闲?”周晏被曹操这么一说,猛地抬起头,眨了眨眼,脸上的怒气渐渐被思索取代。他摸了摸下巴,喃喃道,“好像是没啥事做……前线看二袁狗咬狗,后勤有文若兄在许都操持,屯田那套现成的制度搬过来用就行,水利建设也是老套路……”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有些放空。一种强烈的意愿在他心中涌动——脑海中许多能改善民生、增强国力的构想,受限于这个时代低下的科技水平和工艺能力,只能停留在纸上。他一个人再厉害,知识也是有限的。
一种沉静而坚定的神采取代了之前的躁动。他坐直身体,目光扫过曹操、郭嘉,最后落在如同幽影般静立的贾诩身上,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有力:
“孟德,奉孝,文和。我确有一事,思虑已久。”他顿了顿,“如今世家垄断经学,把持仕途,寒门难有出头之日。既然文途被他们把持,我们何不另辟蹊径?”
他手指在空气中虚点,仿佛在勾勒一幅蓝图:“我想,提升匠人地位,大兴格物之学,鼓励百工创新。无论是农具、织机、舟车,还是军械、城防、水利,凡有所改良、能提升效率、增强国力、改善民生者,不论出身,皆予以重赏!贡献卓着者,不仅赐予金银田宅,甚至可以……赏赐爵位!”
他目光灼灼,继续说道:“而且,对于这些新技术、新工艺,我们要采取严格的保密措施,设立专门的机构进行管理、研究和推广。世家子弟不是垄断读书与仕途么?好,我们就垄断技术与生产!将最先进的技术牢牢掌握在我们手中,以此奠定强盛之基!此,或可称之为——科技强国!”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偏厅内炸响。郭嘉眼中瞬间爆发出强烈的光彩,他猛地坐直身体,甚至忘了咳嗽,抚掌赞道:“妙!子宁此议,直指根本!欲破世家藩篱,非仅靠权谋征伐,更需开创足以与之抗衡的新途!格物致知,实学强邦,正合当下乱世求变之需!嘉深以为然!”
曹操却没有立刻说话。他深邃的目光凝视着周晏,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脸上神色变幻不定。他瞬间洞察了这提议背后巨大的潜力与风险。
良久,曹操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看向周晏,目光中带着审慎、期待,以及一丝属于政治家的决断:“子宁,你所言,确实是一条前所未有的强国之路。然,兹事体大,牵涉甚广,眼下若公然推行,恐阻力重重,反受其乱。”
他略一沉吟,做出了决断:“既然是你提出,那便由你都督府先行秘密着手。可于府内设一‘格物院’,或另起一名目,低调招募流落民间的能工巧匠,以及对此道有兴趣的寒门士子,先行研究试制。所需钱粮人力,我会暗中拨付。待有所成就,或待我等实力更盛,足以压制那些反对之声时,再行全面铺开,昭告天下!”
周晏闻言,精神振奋,仿佛找到了新的奋斗目标,之前的无聊和烦躁一扫而空:“晏明白!必不负孟德公信任!”他猛地又瞪向郭嘉。
郭嘉吓得一缩脖子,连忙摆手:“不喝了!真不喝了!我改喝黄连水行了吧!”
看着周晏那瞬间充满干劲又不忘“欺压”郭嘉的样子,曹操忍不住再次摇头失笑,心中却是一片温热与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