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七年的冬雪,似乎格外绵长。细碎的雪沫子打着旋,覆盖了邺城丞相府飞檐上的吻兽,将庭院中的青石板路染成一片素白。廊下甲士持戟而立,呵出的白气须臾便消散在凛冽的空气里,唯有府内议事正堂,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暖意融融,却驱不散某种无形的凝重。
曹操踞坐于主位,身披玄色貂裘,并未戴冠,只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发。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珏,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堂下诸人——荀攸、贾诩、刘晔、程昱、郭嘉,以及……难得显得有些沉默,甚至可以说有些兴趣缺缺的周晏。
除了留守许都处理日常政务的荀彧,麾下顶尖的智囊几乎齐聚于此。
这并非寻常的军议。曹操收到的不止是荆州新野的探报,还有关于这位周大都督近月来近乎疯狂的“勤勉”——格物院内灯火通明,水军营地操练不休,其人甚至亲自下场,与工匠们鼓捣那些油污的部件,几近废寝忘食。而这一切的源头,探报隐隐指向了那个名字:南阳诸葛亮,孔明。
一个此前仅在水镜先生司马徽门下略有声名的年轻士子,竟能让素来惫懒跳脱、举重若轻的周子宁如此严阵以待,乃至隐隐失却方寸?这勾起了曹操极大的兴趣。
“近日,收到些荆州探报。”曹操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言那新野刘备,三顾茅庐,请得了司马徽高徒,诸葛亮出山辅佐。在其助益下,整饬户籍,清点田亩,编练新军,虽只新野一隅,倒也颇有几分气象更新之意。”他顿了顿,将玉珏轻轻搁在案上,发出清脆一响,“诸位,皆我股肱,不妨都说说,以为如何?”
他并未直接点破周晏的异常,而是先将问题抛给了众人。
荀攸率先开口,他性情温厚,思虑缜密:“丞相,北方袁氏虽平,幽州初定,然辽东公孙度只是表面臣服,塞外乌桓收留袁熙,隐患未除。不过,大势在我,我军下一步战略,必是南下荆襄,饮马长江。此乃共识。”他话锋一转,“然,正因如此,方需警惕。我等厉兵秣马,刘表、刘备、孙权亦非坐以待毙之徒。若我军南下之际,此三方迫于压力,暂时联合,共抗我军……虽非铁板一块,却也足以增添许多麻烦。”
刘晔接口道:“公达所言甚是。都督之格物院,于水战之器钻研日深,马钧等人已有小成,然大型战船建造,非一日之功。且河北、中原历经战乱,水利、农事、民生,在文若先生主持下虽恢复元气,仓廪渐丰,然若要支撑大军即刻南下,进行旷日持久之战,恐力有未逮。晔以为,当下仍应以休养生息,积蓄实力为上。”
程昱微微颔首,补充道:“刘表年老多病,其子嗣暗弱,荆州内部,蔡、蒯等大族与刘备并非一心,此乃可趁之机。贸然进兵,反可能促使其等联合。不如静观其变,待其内隙自生。”
众人的目光,此刻都有意无意地瞥向坐在郭嘉下首的周晏。他今日罕见地穿着整齐的官服,却歪靠着凭几,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眼神望着跳跃的炭火,有些空茫,仿佛神游天外,对刚才的议论充耳不闻。这与平日里那个在军议上要么插科打诨、要么语出惊人的周大都督判若两人。
曹操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却不急着问他,转而看向一直垂眸不语的贾诩:“文和,蜂房对荆襄九郡,乃至江东的渗透,如今进行得如何了?”
贾诩闻声抬眼,拱手答道:“回丞相。都督早在袁尚、袁谭相争之时,便已命属下着手,将蜂房网络全力向荆襄、江东拓展。如今,两地主要城池、关隘、官署,皆有我等眼线。目前大多处于静默潜伏,收集消息阶段,尚未启动大规模行动。”
曹操满意地“嗯”了一声,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这番问答,既是了解情报进展,也是不动声色地告诉周晏,他布局甚早,基础已备,无需过度焦虑。铺垫至此,他才终于将温和而带着探究的目光,彻底落在周晏身上。
“子宁,”曹操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长辈般的关切,“大都督,这是怎么了?”他微微前倾身体,仿佛要看清周晏脸上的每一丝神情,“听闻最近格物院与水军营地,你几乎是夙兴夜寐,拼命得很呐。这可不像是平日的你。”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温和,“方才公达、子扬他们所议,你都听到了?各项准备,都在有序进行,文若在许都打理内政,亦是井井有条。你……还在担忧什么?”
周晏此刻才仿佛被从遥远的思绪中拉回。他抬起头,迎上曹操的目光,又扫过堂中诸位同僚,看到郭嘉眼中那抹毫不掩饰的担忧,心中猛地一暖。他忽然明白了,这个看似寻常的议事,为何独缺荀彧,为何曹操要先问一圈才来问自己。这哪里是寻常问策,分明是曹老板察觉到自己心神不宁,变着法地聚集智囊,既分析形势,也是告诉自己“你看,我们准备充分,大家意见一致,你不必独自扛着”,更是给自己一个宣泄和表达的机会。
这份不动声色的体恤与维护,让周晏胸腔里涌起一股热流。
他深吸一口气,坐直了身体,脸上那玩世不恭的面具稍稍收起,露出底下罕见的凝重:“丞相,诸位……”他声音有些干涩,清了清嗓子,“我听到了。诸位分析得都在理,休养生息,静待时机,确是稳妥之策。”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最终目光投向虚空,仿佛要穿透这温暖的厅堂,看到那遥远的南方:“我所虑者,并非刘备此刻之实力,亦非刘表、孙权眼下之态度。我所虑者,是那诸葛亮……为其主所谋之‘势’。”
“刘备如今寄人篱下,根基浅薄。诸葛亮之能,绝不会仅限于帮他在新野苟安。其首要之务,必是为刘备谋取一块真正远离我军兵锋,可从容积蓄力量之地盘。”他眉头微蹙,“至于此地是何处……我亦难以断言。蜂房消息言,刘备与诸葛亮,日则同食,夜则同寝,言听计从,如鱼得水。待其在彼处站稳脚跟,整合内部,再以外交手段,北连刘表(或其继任者),东结孙权,构成掎角之势……”
周晏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预言的沉重:“届时,我们要面对的,将不是一个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刘玄德,而是一个君臣一心,内有贤相统筹,外有虎将驰骋,更兼有长江天险与盟友策应的……全新对手。其难缠程度,恐远超昔日袁本初、吕奉先之流。”
这番话,将他内心深处那超越时代的恐惧,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小心翼翼地表达了出来。堂内一时寂静,唯有炭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荀攸、刘晔等人面露思索,程昱眼神锐利,贾诩依旧面无表情,只是指尖在袖中微微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