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都是跟我一起拼过命的兄弟。战场上,我们同生共死,背靠背杀出过重围。可到最后,他们没能死在敌人的刀下,却倒在了这场瘟疫里。活着的时候,一起扛过刀枪;死的时候……也一起进了火堆。”
他说着,眼底浮起一层水雾,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易砚辞沉默着,一动不动。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
许久之后,是易砚辞先开了口。
“五公子的病已经稳住了,脉象平稳,体温也退了。往后只需每日服些温和的补药,调理脾胃,多补点气,再静养些时日,身子就能慢慢恢复。老夫人年岁已高,气血亏虚,难免有些小病小痛。我刚才已经开好了方子,就留在桌上。”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笺。
“我曾想杀你。陆楚晏,我确实动过杀心。不管你怎么罚我,我都认了。那是我姚家的血债,我背得起。”
陆楚晏猛地一震,随即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先生这话可说偏了。不说您本就是姚家血脉,继承了姚家几代传下的医术,光是您今日救了我侄儿一命,我就该向您磕头道谢。我又怎敢、怎能怪您?”
易砚辞猛地睁开眼睛,瞳孔骤然收缩。
“你要害我,我还放我走?”
“你明知道……我是姚家人,你下令烧了我全族,可你……你居然还要放我走?”
陆楚晏忽然站起身来,动作沉稳。
他走到易砚辞面前,神情庄重。
然后郑重其事地朝他深深一揖,弯下腰去,额头几乎贴近地面。
“姚家如今,只剩下您一人了。姚家的医术,几百年的积累,无数先人的心血,全在您身上。若您因为一己之恨,就此自毁前程,那才是真正的遗憾。求您,别为这点事揪着不放,别误了您真正该做的事。”
易砚辞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怔怔地站着,看着眼前这个曾经下令焚村的将军,此刻却向自己行如此大礼。
他心里翻江倒海,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陆楚晏站直身子,又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虚伪,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坦然。
“您既然已经不再想着报仇,那就好好想想。姚家这么多年的心血,不能在您这儿断了。这才是您该走的路,该担的责。”
“你……真要放我走?”
易砚辞的声音微微发颤。
陆楚晏点头。
“是。我放你走。”
他略一思索,又补充了一句,语气诚恳。
“其实,您大可在京城行医。若不嫌弃,随时可以住在我府上。我定当以礼相待,绝不怠慢。姚家医术,不该埋没于荒野。”
易砚辞沉默了片刻,眼神微微低垂。
良久,他轻轻摇了摇头。
“若你真心放我走……我想去走走大江南北,看看山川湖海,哪儿有病患,我就去哪儿。”
陆楚晏静静地看着他,眼底原本只是淡淡的温和。
“您若真这么想,那可是咱们大齐百姓的福气。医者仁心,行于世间,救一人便是一善,救万人便是天功。”
他这句话刚出口,尚未落定,陆楚晏忽然就明白了。
他真的放下了。
那场风波中,他不愿屠城,皇帝也不愿。
血流成河的代价太重,人心一旦冷下来,便再难回暖。
至于当初提那主意的丞相,未必就是狠毒无情之人。
或许只是无奈之中,选择了他认为能保下更多人的方式。
哪怕手段残酷,出发点却未必全然邪恶。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
刀剑无眼,烽火无情。
每一次出征,都意味着有人要背井离乡,有人要永别亲人。
若人人都活在怨恨里,整日计较对错。
这一生又哪还有喘息的余地?
连夜里做梦都会被噩梦缠绕,何谈安宁?
记住过去,不是为了反复揭伤疤。
记住过去,是为了看清来路,懂得珍惜当下的一粥一饭。
三日后,易砚辞要走了。
他换上了一身朴素的青布衣袍,背上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
临行前,他一一告别了陆家人。
只有沅沅哭得最厉害,鼻子通红,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她死死抱着易砚辞的腿,小脸皱成一团。
“易哥哥别走!别走!你们快拦住他,爹,娘,求求你们了!别让他走!”
陆楚远的身子虽已好多了,脸色也不再苍白,但他仍显虚弱。
他坚持走出房门,立在院中送别。
看到妹妹这般模样,他心口疼得几乎喘不过气。
他想说点什么安慰她。
可喉咙干涩,嘴唇微动,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他也想上前拉开她,可双脚沉重,抬都抬不起来。
后来,四叔私下把当年的事全都告诉了他们。
他们终于懂了。
他们更明白,易砚辞心里,始终装着一份常人难有的善意。
要不是易砚辞心肠好,早被仇恨吞得连渣都不剩了。
陆家上上下下,无论老少,谁心里都不好受。
易砚辞蹲了下来,膝盖贴着微凉的地面,目光与沅沅平齐。
他抬起手,指尖带着常年制药留下的淡淡药香,轻轻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头发。
然后,他缓缓从怀中掏出一根羽毛。
那根洁白中带点淡青色的鸟羽,正是当初沅沅悄悄塞给他。
“你自己的宝贝,还是你自己收好。下次再见,等你长大,我再来找你,到时候,你再亲手还给我,好不好?拉钩,谁也不准忘。”
沅沅愣愣地望着他,眼睛湿漉漉的,小手在半空中晃了晃。
她怕一碰,眼前这个人就会像烟一样散了。
易砚辞却没有迟疑,直接将羽毛轻轻放进她手心,还顺势用自己微微粗糙的拇指。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等我走遍天下,你长高了,我变老了,你认不出我,我也没办法认不出你……可只要拿出这根羽毛,就知道,那是我的信物,是你我之间的约定。”
“靠着它,我们总能再相见。”
沅沅这才猛地攥紧羽毛。
“嗯!我记着!我肯定不忘记易哥哥!一辈子都不会忘!”
陆楚晏站在一旁,悄悄地拉了拉妻子的袖角。
他压低嗓音,带着几分无奈和宠溺地低声说道:“咱闺女……太好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