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楚晏脑中嗡的一声。
他猛地想起,这些年来,自己翻遍朝廷密档、民间卷宗,甚至动用暗线追查易砚辞的来路,却始终查不出他半点出身痕迹。
他像是凭空出现,又似从未存在过。
一个姓易,一个姓姚,任谁也想不到这两家能搭上边。
再一想他那手神乎其神的针术。
可不就跟传闻里的姚家人一模一样?
“你……是姚家人?”
陆楚晏语气一下子绷紧了。
他抬眼望向易砚辞,看他的眼神,再没了往日的热络,只剩深深的警惕。
“是。”
易砚辞没躲,也没有辩解。
他直视着陆楚晏的眼睛。
“姚家灭门之后,我改母姓,进京,就是冲着你来的。”
陆楚晏没打断,只是喉结微动。
易砚辞缓缓道出这些年。
如何在血雨腥风中侥幸逃生,如何在荒山野岭躲藏三年,如何改名换姓,伪装身份,一步步混进京城。
他原本的目标,就是陆楚晏。
因为当年那份灭门密令的落款,就赫然写着陆家二字。
那晚宫宴上,他本打算下手。
最后,他声音发颤。
“可真到了你身边,我才发现,那件事……不像你会干的。你行事磊落,待人宽厚,连仇家遗孤都收留教养。我矛盾,我熬得睡不着。夜夜闭眼,全是血,全是火,可睁开眼,看见的又是你替士兵裹伤,给孤老送药……我该杀你,为全家报仇,可手,怎么也抬不起来。”
“我一开始只是觉得那小丫头可爱。沅沅,有种让人想护着的劲儿。可搬进将军府,日复一日地相处,我才明白,你们一家……都是真心实意的好人。我查了十年,恨了十年,却在这府中,一点点,把自己给忘了。”
“冤冤相报,到头来苦的是谁?你们的日子也不轻松。我不想自己下半生,活在恨里,活在血光里,连梦都不敢做。每天闭上眼,脑海里都是刀光剑影,这样的生活,我受够了。”
他抬起头,眼里泛着红。
“陆楚晏……我不报仇了。我放弃了。这些年来,我拼尽全力追寻你的踪迹,只为亲手将你斩于剑下。可现在我才明白,恨意并不能让我父亲复活,也不能让姚家重新站起来。它只会把我拖进更深的黑暗,像一条无底的深渊,越陷越深。”
“谢谢你愿意信我。你连我是谁都不清楚,却肯把全部希望都压在我身上。这些日子我态度不好,动不动就质问、发怒,现在想想,真该跟你道个歉。你不欠我什么,反而处处为我考虑,替我挡灾避祸,可我却把你当成了仇人。”
陆楚晏整个人僵在原地。
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瞬,心跳仿佛也被攥住。
半晌,他才艰难地回过神来,脑子依旧混沌。
他咽了咽口水,喉咙干涩得发疼,声音发颤。
“等等……先生你说,姚家……灭了?就是在南州那场屠城时?他们当时,也在城里?你说的是真的?他们……没有逃出去?”
易砚辞神情淡淡的。
“姚家的主宅,就在南州城内。一座青砖灰瓦的老院,门楣低矮,与普通人家没什么两样。这些年,他们从不显露身份,没人登门求诊,也没人知道他们是姚家人。他们藏得太深,也太久了,只求安稳度日,远离江湖纷争。”
陆楚晏懂了。
可这懂,比不懂更疼。
他原以为自己手染鲜血,只为平定叛乱,保全大局,却不知自己亲手葬送了一个无辜家
“那事……真不是我想做的。”
“叛军快输了,节节败退,眼看就要覆灭。可他们怕我占住南州,切断他们最后的退路,就在城破前夜,偷偷塞了一个带瘟疫的人混进城中。那人生病多日,高热不退,却没人察觉。”
“我带兵进城时,已是三日后。城里死寂一片,街道上横七竖八倒着尸体。我让手下到处找大夫,就想救活几个百姓。可怎么找都找不到。药铺空了,医馆锁了门,连个懂脉象的人都没有。整座城,就像被瘟神诅咒过。”
“最后……我只能上报京城。战报写了三遍,手都在抖。我请求朝廷派医官、赐良药,哪怕调来太医院的人都行。可丞相回信说,瘟疫挡不住,传染极快,若不彻底焚城,周边三郡迟早沦陷。陛下也不愿动手,连夜召见大臣商议,可病势凶猛,连我的兵都开始倒下。”
“我没得选,只能……下令屠城。”
他说完,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
话一出口,他眼眶发红,泪水无声滑落。
易砚辞从没想过,真相竟是这样。
他恨了这么多年的人,竟是无辜的?
那个他视为仇敌的男人,背负的痛苦,竟不比他少?
他想杀的仇人,根本不是元凶?
真正的幕后黑手早已在历史的尘埃中销声匿迹。
而他却执着地把一把刀,对准了一个同样在深渊中挣扎的苦命人。
姚家藏得那么深,躲了那么多年,避过了江湖仇杀,躲过了朝廷追捕,却终究没能逃过一场天灾人祸。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屋里静得连呼吸都显得吵。
窗外夜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
过了好久,陆楚晏才缓缓地抬起头来。
他望着对面坐着的易砚辞,目光在对方脸上一寸寸地挪动。
“先生……你现在,是姚家的……”
他张了张嘴,却只能咽下那未出口的称呼。
易砚辞静静地坐在那里。
听完之后,只是慢慢地摇了摇头。
“那会儿,我和几个族人正赶在山外采药。那天天气阴沉,山里起了雾,我们走得远了些,回来时天都黑透了。可还没进村口,就看见远处烧着冲天的火光……等我们赶回去,家已经没了,整个村子,连一片完整的瓦砾都没剩下。人呢?连骨头渣子都找不着了。”
陆楚晏轻轻地点了点头,喉咙微微滚动了一下。
“是……瘟疫太猛了,根本控制不住。尸身一旦堆积,就更容易蔓延。我……是我下令的。是我手下的几个兵,亲手点的火。当时……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