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王的意外滞留,打乱了望舒原有的诸多安排。
最直接的便是兄长林如海的定期复诊变得颇为不便。
所幸王爷随行带有御医,这位御医在查看了林如海的脉案与文嬷嬷所拟的药膳方子后,竟是大加赞赏。
御医认为其调理思路温补得当,于王爷的沉疴亦有益处,故而东平王的日常调理便也参照此方略作增减。
有了御医的首肯,东平王便开了酒戒,时常小酌几杯望舒带来的北地佳酿。
林如海在一旁瞧着,闻着那诱人的酒香,加之御医言明少量无碍,终究没忍住,偶尔也会陪着饮上一小杯。
这本是小事,却使得原定在药膳调理一段时间后便施行的针灸引毒方案,不得不暂时搁置。
卢先生认为,既有外人在场,且饮酒一事虽微,终是变量,为求稳妥,一切待王爷离去后再行施针为宜。
如此一来,暂居在偏僻院落“零落阁”的卢先生与抚剑父女,处境便更为尴尬。
为防万一,望舒不得不下令,让他们深居简出,非必要绝不可踏出院落半步。
她心中愧疚,又命人悄悄往那院落里添置了许多用物,炭火、书籍、精致的茶点一应俱全,力求让他们在“软禁”中过得尽可能舒适些。
春禾往来问安请教,也一律改走后角门,避开前院所有可能的耳目。
赵猛见抚剑的机会骤然减少,心中憋闷,却又不敢对王爷表露半分不满。
这股无名火,便全数发泄在了与王爷护卫的日常“切磋”上。
校场之中,但见赵猛招式刚猛,势大力沉,每一拳每一脚都带着沙场搏命的悍勇之气。
而他的出手仿似将对王爷滞留的不满,尽数倾泻在这些倒霉的护卫身上。
起初几位护卫还能勉强招架,后来非得王爷身边那位名唤“铁鹰”的贴身侍卫出手,方能与赵猛斗个旗鼓相当。
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若真是生死相搏,鏖战五六个时辰,凭借赵猛那仿佛无穷无尽的耐力与愈战愈勇的狠劲,最终胜出的恐怕还是他。
东平王一次旁观后,对望舒叹道:
“若非本王时日无多,膝下又无嫡脉子嗣传承,定要想方设法将赵猛这等虎将讨要过来。”
他见望舒面露不解,神色黯然地补充道。
“郦云,哦,那是本王的元配嫡妃,已故去多年了。
若她还在这里,我与安平,肯定也不会走到那一步。”
他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语气飘忽。
“不过也无妨了,很快我就能去见她了,她应该还在奈何桥等我吧。
是本王在这世上苟活多年,让她孤单了。
只是不知,她还是不是当年那般明艳模样,而我,却已是这般垂垂老朽之态了。”
一旁的林如海连忙宽慰:“王爷说哪里话,有御医圣手在侧,精心调养,您定能福寿绵长。”
望舒面上附和,心下却不以为然。
若真对亡妻情深不渝,为何王府后院还有那许多侧妃妾侍?
虽说这时代三妻四妾本是寻常,但看看林家,自己父亲仅有一位姨娘,还是姨娘当初死活非要嫁进来。
再看兄长林如海,年过四十方得子女,与贾敏感情甚笃,从未动过纳妾之念。
外面送美人送瘦马的,且在扬州这地界,兄长都能做到身边如此干净,这才是男人的楷模。
而林家旁支亦多是子嗣单薄,盖因林家素有门风,认为妾室过多易生事端,祸起萧墙,不若夫妻和睦,家宅安宁来得重要。
东平王似是看穿望舒心中所想,摆摆手,对林如海道:
“林大人不必宽慰本王,我并非悲观,实在是活得够久了。
如今唯一的憾事,便是安平。”
他脸上露出一种近乎释然的笑容。
“王府交给老六,就是我记在郦云下的孩子,交给他我很放心。
他那嫡妻亦是我亲自选定,世子的折子早已批好了。
故而,如今本王了无牵挂,即使有意外,亦无所畏惧。”
他目光变得犀利狠绝,“现在,只等着将那害我们兄妹分离四十载的幕后黑手揪出来,不然本王不甘心。”
属于皇家宗室的气势随着他的情绪飘散开来。
望舒忍不住轻声问了一句:“王爷,若那人早已不在了呢?”
“不在了?”东平王冷笑一声。
“那也得看有没有留下子嗣后代。
能费尽心机离间我们兄妹,阻断通信,所图必然不小,定是为了子孙前程铺路。”
他看望舒蹙眉,笑道,“你不会怕是世子生母吧,怕被报复发愁吧?”
“你放心,绝非老六生母所为。”
东平王又看向远方,目光没有聚焦:
“郦云去时,老六的生母尚且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连王府大门朝哪开都未必清楚。”
他顿了顿,眼中寒意加盛。
“倒是老二房里那位,当年在路上就‘急病’去了。
老二信里说是意外,他也未曾深究。
如今想来……
哼,怕是给人当了枪使,事成之后便被灭了口。
幸好老二后来未曾让其他女人生下子嗣,否则他那一对儿女,能否平安长大尚未可知。”
他看向望舒,语气转为郑重:
“你且先代本王给安平去一封信,让她安心。
告诉她,无论本王身子如何破败,临去之前,定会设法与她见上一面。”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软布包裹的物事,递给望舒。
那是一个质地温润、却明显缺了一角的玉佩坠子。
“把这个交给她。
这是她幼时顽皮摔坏的,结果挨揍的却是我。
她见到此物,便会知你所言非虚。
待本王揪出那人,便去寻她。”
望舒接过那带着体温的残破玉坠,触手生温,仿佛能感受到数十载光阴也未能磨灭的兄妹情谊。
她抬眼看向兄长,林如海在王爷身后微微颔首,她便也郑重应下:“是,望舒定将此物与王爷心意,一并带到。”
送走东平王不过一个时辰,前院便有仆役匆匆来报:“夫人,二舅爷到了。”
望舒闻言一喜,北地的商队终于抵达扬州了。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正好可以借口商队的通信渠道,将给安平郡主的信稳妥送出,商队的信鸽不会被注意到。
二舅柳禄被人引进来时,一身风尘仆仆,面带倦色,显然长途跋涉甚是辛苦。
“二舅回来了。”望舒迎上前。
“望舒,”柳禄顾不上寒暄,直接道。
“我先来与你报个信,商队已到码头,货物正在卸船。
主要是先看下你要不要去盘点,以及何时方便去?
我这边与你打过招呼,还得赶紧回去盯着。”
望舒心中已有计较,回道:
“二舅辛苦了。盘点货物不急,我正有一事想与二舅商议。
我欲在扬州将生意做大些,只是我这身份,不便亲自出面。
二舅看看,柳家那边的姻亲故旧中,有哪些是可靠又能干的?
您先确定好人选,我们再约时间细谈如何?”
柳禄闻言,疲惫的脸上顿时露出惊喜之色:
“你终于决定要将扬州这边做大了吗?林大人不反对了?我先回去物色人手,待清点货物时,再与你约见面的时辰。”
他深知这个外甥女的能力与眼光,她既决定拓展,必是有了周全计划。
望舒体恤他奔波劳苦,让他先回柳家与亲人团聚,约定次日再去码头清点货物。
是夜,望舒便提笔给北地的婆母周氏写信。
在详细诉说了近来诸事,特别是东平王滞留、兄妹误会等情由后,并与婆母说商队已经到这边了,等盘点完成可能还会滞留速食面时间。
出发时会带上王煜,到时候煜哥儿会跟随商队会启程回北地,她会派赵猛随行。
她将东平王那枚残破的玉坠小心包好,连同给安平郡主的密信,一并封入给周氏的信函中。
在给郡主的信里,她尽可能客观地转述了东平王的原话与身体状况。
并委婉提及,以王爷如今的身子,长途跋涉风险极大,若能待王爷回京,由郡主南下来见,方是上策。
看着信鸽携带着沉重的秘密振翅消失在夜色中,望舒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
然而这口气尚未完全落下,尹老夫人身边的管事嬷嬷便又送来了帖子。
言明次日,云行简与尹子熙表兄妹将来府上作客,让望舒安排招待,美其名曰让年纪相仿的孩子们一同学习进益。
帖子末尾,老夫人还特意添了一句,望望舒能顺便带着子熙学学日常理家之事,直言自己年事已高,精力不济,有些力不从心了。
望舒拿着帖子,心下明了。
尹老夫人这分明是还未完全放弃联姻的念头,这是变着法儿地让子熙多与自己这边接触。
可让一个学士府的嫡出小姐跟在自己身边学理家?
这未免有些逾矩,也容易惹来闲话。
明日还需去码头清点商队货物,该如何安置这位小客人呢?
她凝眉思索片刻,终是下定决心。
学士府这条线至关重要,不能怠慢。
她立刻唤来伶俐的小厮,吩咐道:
“速去柳家外祖母处传话,请他们明日务必让大舅爷、二舅爷家的表小姐过来一趟,帮我招待尹家小姐。”
既然要学理家,不如就从接待客人、协助处理些许实务开始吧。
如此,既全了老夫人的情面,也不至于太过突兀,更能让子熙有些事做,免得她觉得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