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案之前,一套行云流水的宣旨流程庄重进行。
望舒是以已故王千户遗孀、五品诰命夫人的身份接旨。
宣旨的是一位面白无须、声音略显尖细的公公,他的语调并非戏文里那般拿腔拿调、高高在上。
反而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严肃与认真,字正腔圆,清晰地将圣旨内容传达。
圣旨开篇便是一通文采斐然的褒奖,赞其“秉性贞静,深明大义,临危不乱,助擒逆党,忠勇可嘉”,直把望舒听得耳根微热,心下赧然。
她不过是在遇袭时发了个呆,受了场惊吓,手下人擒住了贼寇,这功劳竟大半落到了自己头上。
所幸赏赐颇为实惠,除却金银绸缎等常例,还有些宫中御制的药材、妆缎,大多实用,部分亦可转赠他人,不算虚浮。
最令她心头一震的,是圣旨末尾,赐下了牌匾。
皇上御笔亲题的四个大字:“兰幄宣猷”。
这“兰幄”指代妇人居室,“宣猷”意为施展谋略,合起来便是赞誉她在内宅之中亦能彰显智慧与才干。
这份殊荣,无疑是极大的脸面,也给了她在扬州立足更足的底气。
她悄悄抬眼瞥向一旁的兄长林如海,见他先是眼中闪过一丝惊疑,随即化为了然,心下明白,这定是兄长在背后使力,而皇上的恩赏,比兄长预想的更为优渥。
收敛心神,望舒依着文嬷嬷所教,双手高举,恭敬接过那卷沉甸甸的明黄绫锦。
刚将圣旨安放于香案之上,便听得一道略显苍老、中气不足却竭力维持着平和的声音响起:
“林夫人,请起吧。”
声音的主人,正是东平王。
随着这道声音,院内跪伏的众人方才窸窸窣窣地起身,各自悄无声息地退散开去,留下足够的空间。
只听东平王又对那宣旨的汪公公道:“汪公公,本王有些私事想询问林夫人,可否劳你与林御史暂且一叙?”
望舒心头刚刚落下的石头又悬了起来,她偷偷抬眼,迅速打量了一眼这位老王爷。
只见他年约六旬,面容清癯,皱纹深刻,脸色带着久病之人的苍白,唯有一双眼睛,虽略显浑浊,却仍残留着几分宗室威仪。
她见兄长林如海已对汪公公做了个“请”的手势,两人神态间颇为熟稔,显然并非初次打交道,这才稍稍定神。
待兄长引着汪公公告退,望舒先郑重地将圣旨请至正厅香案供奉,随后才引着东平王移步花厅。
入了花厅,望舒即刻吩咐下人奉上香茗点心,同时令人将门窗尽数敞开,屏退左右闲杂人等。
只留必要的护卫在远处巡逻,以示坦荡,避男女之嫌。
东平王随身带来的二十余名护卫训练有素,待王爷落座后,不需指令,便自动分散开来。
他们把守住花厅四周要道,更有身手矫健者悄然跃上屋顶、隐于树干,警戒之严密,远超寻常。
望舒还在暗自惊叹这白日之下迅捷如风的布防,便听东平王已开门见山,那苍老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林夫人,时间有限,本王便直言了。听闻你手中有舍妹的家书?”
望舒抬头,对上老王爷那双充满期盼与复杂情绪的眼睛,心中一时迟疑。
这兄妹之情,时隔近四十年,竟还如此浓烈吗?
她不敢怠慢,忙从袖中取出安平郡主托付的那封信,双手奉上。
东平王接过信,并未掩饰激动之情,手指甚至有些微颤。
他缓缓拆开火漆,取出信纸,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望舒垂首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她能感觉到王爷的情绪随着阅读而起伏,读到某处,竟有浑浊的老泪缓缓滑过深刻的脸部纹路,滴落在信纸上。
望舒心中唏嘘,连忙端起手边的茶盏,假意品茶,掩饰自己的存在感。
同时,脑中飞快思索,该如何将郡主那句至关重要的话,在合适的时机说出来。
东平王看得极慢,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咀嚼吞咽下去。
望舒手中的茶盏端得久了,手臂渐渐发酸,却不敢放下,生怕一点细微的动静打扰了对方。
终于,听到信纸被小心折起的窸窣声,望舒才如蒙大赦般,轻轻将茶盏放回桌上,故作刚刚饮罢一口的模样。
东平王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似陷入了更深的情绪漩涡。
他看向望舒,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与更深的期盼:“有劳林夫人奔波。不知舍妹可还有口信托你转达?”
望舒心念电转,王爷此问,是想知道郡主现今的真实境况,以及那份深藏心底、未曾付诸笔墨的思念与悔恨吧?
她斟酌片刻,决定冒险一试。
她微微调整了站姿,模仿记忆中安平郡主那混合着骄傲与脆弱的独特气韵,以郡主的语气,轻声却清晰地复述了那句话:
“大哥,安平好后悔,安平心里疼。”
话音刚落,她便迅速恢复自身姿态,垂首敛目道:“王爷,望舒僭越了。”
她低垂的视线,恰好捕捉到东平王放在桌面上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紧接着,是一声带着痛惜与愤怒的低语:“安平糊涂!”
花厅内陷入一片压抑的沉默。
望舒屏息静气,不敢多发一言。
她深知彼此身份云泥之别,即便王爷此刻念及兄妹之情,她也绝不敢倚仗这份情谊肆意妄为。
约莫过了一刻钟,东平王似乎才将翻涌的心绪强行压下,他抬眼看向望舒,语气缓和了些:“你不必如此拘谨。”
他似陷入遥远回忆,声音飘忽。
“小妹幼时,被父王、母妃,乃至皇伯父娇纵得有些不知天高地厚。
后来皇伯父赐她‘安平’封号,便是希望她能安宁度日,平安喜乐。
‘安’是安静,亦是平安,‘平’亦是取平安之意。
这是长辈们对她最深的期许……”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沉痛。
“万没想到,她当年一气之下,远嫁北地。
初始几年,尚能与父王母妃通信,后来却渐渐断了音讯。
本王写去的信,她竟一封也未回过……
我只当她心中怨恨我这个兄长,又听闻她在北地一切安好,便也狠心断了联系。”
望舒听到这里,心中巨震,这竟与郡主所言截然相反。
郡主口口声声说是兄长怨恨她,不肯原谅,而王爷这里,却成了郡主单方面断绝了往来。
她脸上控制不住地闪过一丝惊诧,虽迅速收敛,却如何能逃过东平王那虽老迈却依旧智慧的眼睛?
“林夫人,”东平王目光虽是平和,但语气里压迫感极强,“你方才神色有异,可是另有说法?”
望舒心中叫苦不迭,暗恼自己定力不足。
道出实情?兄长和外祖母的叮嘱言犹在耳,王府内部水深莫测,贸然卷入,祸福难料。
她飞速权衡利弊,眼下王府局势未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定了定神,选择避开当年具体恩怨,只陈述表象,小心翼翼回道:
“回王爷,堂祖母她只反复言道,是您不肯原谅她,不愿见她,拒绝与她说话。
故而望舒方才听闻王爷之言,才觉两下里说法似乎相左。”
她刻意模糊了信息源头,仿佛这只是郡主单方面的抱怨。
东平王闻言,脸上怒意骤然升腾,连道三声:“好!好!好!”
他胸膛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此人当真厉害,害得我们兄妹四十年不得相见,竟连书信往来也从中作梗,令我们彼此误会至此。”
望舒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惊得心头发紧,生怕被迁怒。
在这个王权至上的时代,她与东平王毫无交情,对方若真要怪罪,她毫无反抗之力。
她只能垂首默立,等待王爷接下来的反应。
怒意勃发了一阵,东平王才渐渐冷静下来,他看了望舒一眼,语气复杂:
“你不必惊慌,先坐下吧。
无论如何,你既是安平认下的侄孙媳妇,她能托你带此重要信件,足见对你信任有加。若不是你亲自带来,我还收不到她的信。”
他沉默片刻,似在做出某个决定。
“本王会在扬州盘桓一段时日,或许会时常叨扰。
稍后你与你兄长言明,本王欲暂居他府上。
我看你二人宅邸相近,往来倒也便宜。”
他似乎觉得有些失仪,又补充道:
“如此,本王寻你问话也便利些。
当年旧事,追究细节恐已艰难,但总要弄明白,究竟是谁在背后兴风作浪。”
他闭上眼,脸上掠过一丝疲惫与决绝。
“你也莫想着敷衍搪塞。
御医断言,本王寿数不过三年。
你别看本王如今尚能远行,实则已是强弩之末。
若安平无法南下见我,本王便亲赴北地去寻她。
只是在此之前,我定要揪出那离间我们兄妹四十载、连书信都要阻断的幕后黑手。”
望舒顿觉一个头两个大。
这事终究还是避不开了,兄长本就不愿与王府过多牵扯,这下倒好,不仅自己,连兄长也被彻底拖下了水。
待到林如海陪同汪公公返回,望舒已命人备好午膳。
一顿饭,四人各怀心思,气氛微妙。
膳后,东平王直接对汪公公言明,自己年老体衰,不堪旅途劳顿,观扬州水土养人,欲在此调养些时日。
就不随钦差队伍返京了,请汪公公代他向皇上问安。
汪公公对这位老王爷甚是恭敬,连声道:“王爷凤体要紧,您的话,奴才一定原原本本带到陛下面前。”
望舒适时送上备好的红封与几坛精心挑选的北地佳酿,汪公公脸上笑开了花,态度愈发和煦。
送走汪公公这尊“天神”,东平王便好整以暇地看着望舒,等着她向林如海转达自己的“不情之请”。
望舒嘴唇动了动,实在难以启齿。
林如海见王爷这般姿态,心知必有缘故,主动开口道:“王爷若有吩咐,但讲无妨。”
东平王倒也直接:“本王想借住贵府。你这妹妹不好意思开口,林大人,你看,本王住得,还是住不得?”
林如海也被这突如其来的要求震住了。
一位王爷,还是抱病之身的王爷,要住进他的御史府?
于礼制、于安危,皆有诸多不便。
望舒见场面僵住,心知兄长难以直接拒绝,只得从中斡旋,委婉提醒道:
“王爷,我兄长如今正在精心调养身子,每日饮食皆是特制的药膳,不知您……”
东平王大手一挥:
“正好,本王也需调理,就跟着一起吃药膳。
还有你方才送给汪公公的那种酒,也给本王各来一小壶,闻着就香,定要好好品鉴品鉴。”
竟是打定了主意不肯走了。
林如海见王爷心意已决,再无转圜余地,只得应承下来:
“既如此,便委屈王爷暂居寒舍西院吧。
望舒,你让秋纹即刻过去安排打理,我那边的人手,怕是伺候不周。”
望舒心中暗叹,只得吩咐秋纹带上汀雨,速去林府西院布置,并让汀雨事毕后,将齐嬷嬷与夏铃一同带过来,秋纹就两边奔波了。
将王爷与兄长送出府门,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望舒回到书房,只觉满心疲惫与忧虑。
于情于理,她都该尽快将东平王的反应与解释告知北地的安平郡主。
可若动用信鸽,自己暗中蓄养、训练信鸽以构建信息网络之事,便有可能暴露。
虽然目前看来东平王是友非敌,但他身边呢?
那个能阻断王府兄妹通信四十年的幕后黑手,势力恐怕盘根错节,无孔不入。
万一消息走漏,后果不堪设想。
这消息,是传,还是不传?又如何能安全地传出去?她揉着发胀的额角,陷入了两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