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称病数日了,身子好些了吗?”
侍立在一旁的大丫鬟秋纹连忙回道:“回姑娘,主君,一切安好,只是……”
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只是外面有些不好的流言,主君下令严禁府中议论,也让姑娘好生静养。”
赵玉瑶嘴角轻轻扯动了一下。
静养?
不过是软禁的一面说法罢了。
父亲终究是舍弃了她这枚废棋。
可之前的行动,明明就是他授意的,为什么到头来承受结果的是她?
“裴之砚呢?”
她又问,声音平静无波。
秋纹头垂得更低:“奴婢听说,裴佥判,不,裴大人升官了,调任杭州,不日就要离京了。”
房间里安静无声。
赵玉瑶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但很快又松开。
她没有再问什么,只是缓缓转过头,重新望向窗外。
秋纹屏息等待了许久,以为她不会再说话,正准备悄悄退下,却听到一声极轻,却带着彻骨寒意的低语:“他倒是,走得干净。”
这句话里,听不出多少愤怒,反而有一种平静的疯感。
她彻底明白了。
在父亲眼中,她是可以随时牺牲的筹码;
在裴之砚眼中,她更是不值一顾的尘埃。
所有的痴心妄想,所有的算计,到头来,只换来一身污秽和满城的嘲弄。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保养得宜的手指。
就是这双手,那日曾试图抓住那人的衣袍,却只抓到一片冰冷的空气和更深的羞辱。
几天的时间,足够让剧烈的疼痛沉淀成恨意。
名节?
她已经没有了。
父爱?
她也看清了。
未来?
她还有什么未来。
既然什么都没有了,那她还怕什么?
秋纹看着二姑娘平静得过分的侧脸,莫名感到一阵寒意。
比之前哭闹和咒骂,更可怕。
……
敕牒下达后的第五日,一切已安排停当。
裴之砚离京这日,天色微熹,一辆看似很普通的马车,在几骑护卫下,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官廨。
马车辘辘行驶在尚未完全苏醒的街道上,陆逢时与裴之砚并坐在马车内。
春祺和苏婆子则坐在后面放行李的马车上。
来安赶车,承德骑马。
至于庒厨娘,她在洛阳有家眷,签的也是活契,这次给了二两银子,算作遣散费。
裴之砚撩开车帘一角,回望了一眼渐行渐远的官廨方向,目光沉静,并无多少留恋。
重要的人是在自己身边,何处就都是家。
他们没有在洛阳置办铺子田产和宅院,所以走得十分干脆。
马车很快出了洛阳城,沿着官道向南而行。
秋日的晨光透过薄雾,洒在官道两旁略显枯黄的草木上,带着几分清冷。
但没多久,来安勒住马:“大人,刘推官在前面的亭子。”
“停下。”
裴之砚下了马车,果见一身灰蓝色长袍的刘云明等在那,旁边还放着酒壶以及两个酒杯。
“刘兄!”
裴之砚行叉手里,如今离了府衙,裴之砚也就称呼刘云明为刘兄。
刘云明爽朗一笑,回礼:“裴兄,来,坐。
“府衙人多嘴杂,也不好叙话,想着你今日动身,便在这里等着了!”
刘云明说着,先往裴之砚面前的酒杯倒满酒,而后将自己跟前的杯子倒满,举杯道:“你这一去,不知何时再见。说实话,还真有些不舍。”
两人碰杯,各自一饮而尽。
裴之砚轻笑:“想当初刚来府衙,刘兄对我可不客气。”
“是啊!”
刘云明听后爽朗一笑,“那时候就觉得,一个十七八的小郎君,一来就是佥判,不会是只知道之乎者也的二愣子吧。”
裴之砚笑出声来。
刘云明:“这一年多,我是真敬佩你。不管外面如何传,我刘云明就是觉得,你很好。”
酒尽三杯,话别衷肠。
刘云明收起酒具,神色郑重了几分:“裴兄,此番南下,是归乡,亦是赴任。两浙转运司,掌一路之财赋,干系重大,盯着这块肥肉的眼睛不少。你此去,万事小心。”
裴之砚颔首,眼神清明:“多谢刘兄提醒,故土虽熟,官场却是新局。其中的分寸,我自会把握。”
“如此甚好。”
刘云明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日若有需,一纸书信即可。”
“定当叨扰。”
两人拱手作别,君子之交,尽在不言。
马车重新上路,驶离洛阳地界,一路向南。
刘云明快马回了府衙,径直往李府尹书房去。
“府尹大人。”
李格非含笑让人进来:“回来了,见到他人了吗?”
“幸好去的早。”
他也就比裴之砚早到半刻钟罢了。
“裴佥判离任,这佥判的位置便空缺出来,我已拟了折子递上去,推荐你任佥判,应该不日便会有文书下来。”
刘云明行礼:“下官谢府尹栽培。”
“你有能力,我也只是往上提一提罢了。且我任期也快到了,到时候会有新的府尹,你好好配合便是。”
十月十六日,午时刚过,马车驶入了杭州地界。
与北方深秋的万物萧疏不同,江南水乡仍有晚秋的温润。
官道两旁,稻田里只剩下一排排整齐的稻茬,浸润在浅浅的水光中,像无数面碎镜映着天光。
远处阡陌众横,有农人正赶着水牛翻耕土地,为来年的春耕作准备。
水网如织,河港交错,几艘乌篷船慢慢悠悠地摇过,橹声欸乃。
远处西湖的波光与雷峰塔的轮廓在氤氲水汽中若隐若现。
空气里,桂花只余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混合着湿润的泥土气息和淡淡的鱼腥味,构成了独属于江南深秋的气息。
陆逢时深深吸了一口气。
浓郁而温和的水木灵气沁入心脾。
比之北地,这里的灵气更显润泽绵长。
她甚至能感觉到丹田内的五行蕴神珠微微发热,自发地旋转起来,似乎对这片故土的水泽之气格外亲和。
裴之砚的神色也柔和了些许。
两年前,他就是从这里出发,登船北上开封科考,两年后,他回到了这里。
两刻钟后,马车在两浙路转运司衙署停下,它位于杭州城中心,白墙黛瓦,气象森严。
门前石狮肃立,兵士眼神锐利。
裴之砚整理官袍下车。
他需先交割文书,正式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