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入云海轩,安隐堂捎回来的泪水便被陆青喋喋不休的话语冲散了几分。
陆青拉着沈寒,熟门熟路地四处参观,那姿态,既是主人,又像是迫不及待与好友分享秘密的客人。
“喏,你瞧这张紫檀桌案,”她兴致勃勃地抚过光洁油润的案面,“你从前习字用的,我可原样留着呢!那个天青色的水盂,被我磕碰了一下,好在无恙。”
“还有这个,”她伸出纤指,轻轻戳了戳那面黄花梨雕花五屏风镜台,语气带着得意,“我每日对镜梳妆,可都要照上好久呢!”
“我瞧你惯用雨过天青色的床帐,想必是极爱的,我便也一直留着用了。”陆青眯眼一笑,“从前我觉得月白色清冷,现下倒觉着,这天青色越看越温润。”
最后,她侧身歪在窗边的贵妃榻上,笑吟吟地望过来:“这是你平日最爱坐的位置,如今我可日日都霸占着。”她顿了顿,仔细瞧着沈寒的神色,带着一丝试探轻声问:“怎么样...心里是不是松快些了?有没有觉着,像回了家似的?”
二人皆是红肿的双眼,红肿的鼻尖。
陆青自己顶着一张大哭后的脸,却忙着来问沈寒,倒把她给逗笑了。
“极好!”沈寒泪意消褪的眸中盈满了暖意,她环视一圈,缓缓颔首,“布置陈设,一如其旧,分毫未改。只是这屋内的生气,却远胜我当年住在这儿的时候了。”
陆青笑眯了眼。
扶桑端着朱漆托盘打帘入内,悄无声息地将两盏新沏的龙井茶轻置于案前。茶汤碧绿通透,热气氤氲,带出清冽的豆蔻香。
陆青忽地想起什么,拉住沈寒一脸雀跃:“往日总是我去沈园叨扰,今日定要让你尝尝我这小厨房的手艺。你瞧扶桑,都比我初来...病好刚醒来时,圆润了好些呢!”
“是呢是呢!姑娘说得对!”扶桑闻言立刻重重点头,忙不迭连声应和,“沈姑娘,您定要好好尝尝。我们小厨房的点心膳食没话说,姑娘在吃食上尤为精心。姑娘从昨儿个就吩咐小厨房备菜了,心心念念着要招待您呢。”
沈寒笑意盈盈,眼中残存的水光已被满溢的暖意取代。
认真的小扶桑。这个从小护着她的傻丫头,如今还是这般一心一意地护着陆青。
陆青看出沈寒眼中的欣慰,向门口招了招手,扬声唤道:“陈嬷嬷,您来一下。”
陈嬷嬷应声进到屋内。
沈寒抬眸细看,心中一震——这位嬷嬷她认得!这正是陪她一同回应天的那位。
她被下毒昏迷时,朦胧中耳边听到的,正是这位嬷嬷不停的念叨与为她擦拭的触感,那听不懂的耳语,像是在为她祈福。
真是一段阴差阳错的守护缘分。
这位被小乔氏意外选中的后厨烧火妈妈,如今竟成了陆青院中独当一面的管事嬷嬷。
陈嬷嬷恭恭敬敬地向沈寒行礼。
沈寒冲侍立在门边的溪雪微微颔首,递去一个眼神。溪雪立时会意,悄步进屋,给陈嬷嬷与扶桑一人递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
沈寒含笑示意她们打开。
二人打开一看,里头是两枚刻着‘如意’的金锞子,并两枚刻着‘吉祥’的银锞子,拈在手中分量十足,金色纯正,银光闪亮,真真是阔绰又体面的手笔。
陈嬷嬷与扶桑皆是一怔,齐齐看向陆青,沈姑娘的赏赐太过贵重了。
陆青笑着点点头,“既是沈姑娘的心意,你们便安心收下吧。”
二人这才欣喜收下,齐齐向沈寒谢恩。
沈寒含笑颔首,“我与你们姑娘投缘,初次登门,一点心意罢了。她说你们是她身边最得力贴心的人,往后,还劳烦你们多费心看顾她。”
见到二人,沈寒心中最后一点牵挂也悄然落地。
陆青身边能有陈嬷嬷这般稳练的老人扶持,又有扶桑这般赤诚的丫头相伴,她便可真正放心了。
陆青一脸神秘地凑近沈寒,语气里透着股干坏事般的俏皮:“沈寒,上回吃涮锅子没喝够,今日我可偷偷备了几坛陈年花雕,咱们正好补上!”
这酒是她私下弄来,悄悄藏在云海轩的,就为等个合适的时机一解酒瘾。
想当初在应天时,她想喝就喝,何等自在。如今在侯府却要处处谨慎,已是许久未曾沾唇,实在憋闷得紧。今日沈寒也在,时机正好,拉上她一同小酌,正好带她一块历练历练酒量。
有手帕交就是好,连喝酒都有了伴儿。
沈寒先是点头,随即又浮现一丝迟疑:“可...一会儿陆松不是要来么?总不好喝酒独独撇下他。”
陆青一掩口,“呀,把这小子给忘了!”她蹙眉咬唇,眼珠一转,狡黠之光忽现,“...要不,咱们瞒着松儿,在他来之前先小酌两杯?”
“长姐又要瞒着我作甚?”一道清朗的嗓音恰在此时响起,惊得陆青一个激灵。
陆松今日练过早课,回府便听闻长姐时常提及的沈姑娘到了。他急忙沐浴更衣,换下被汗水浸湿的衣衫,收拾利落后,才匆匆赶往云海轩。
岂料刚踏入房门,便听见自家长姐这番“密谋”。
长姐的秘密,真是越来越多了!
陆青佯装轻咳,迅速敛去心虚之色,端出长姐的架势,笑盈盈地招手:“松儿来了,快来见过沈姑娘。”
陆松收整神色,向沈寒郑重一礼,“沈姑娘,长姐常提起你。”
沈寒还礼,眉眼含笑,“见过陆世子。陆青总在我面前夸你,说自家弟弟风姿卓然,今日亲眼得见,方知她所言不虚,更胜几分。”
她目光缓缓凝在陆松身上。
正月上元节匆匆一瞥,她当时心绪不宁未曾细看。
如今数月过去,陆松像是长大了许多:身量抽高了不少,肩背也宽阔了,俨然是个英挺少年的模样。去年脸上犹存的几分稚气,如今已褪得干干净净,眉宇间沉静稳重,竟已隐隐有了担当门户的气度。
幼时跟在自己身后、拍着胸脯嚷嚷“长姐,待我长大了保护你”的孩童,恍惚间,出落成眼前这个挺拔的少年。
如今,他是真的长大了。
比她期待的,还要好。
听闻长姐夸赞他,陆松嘴角微扬,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旋即正色还礼,“沈姑娘谬赞了。家姐在京中,承蒙您相伴,松在此谢过。日后还请不吝常来,我等必扫榻相迎。”
沈寒眼波微动,含笑颔首:“好。”
笑意从心底蔓延,松儿还是这般习惯性地护着长姐。或许将来对他坦白时,他也能接受这个“换了身”的长姐。
沈寒心中一片温然。
她与陆松拥有无法割舍的成长记忆,而陆青与陆松,则建立了另一种姐弟之情——这大概,叫做守护吧。
陆松察觉到沈寒的目光定格在自己身上,抬眸迎上她的目光,心头莫名一滞。
这位沈姑娘看人时,眼波的温度,唇角的弧度,乃至那份欲言又止的神气,都给他一种模糊的熟悉感。
恍惚间,竟像是...从前长姐含笑打量他时的模样。
上回上元节初见她便是如此,今日,这份熟悉感里更浸染着一种沉静的欣慰,一种如旁观者般的洞察与了然,仿佛在无声地确认着他的成长。
这熟悉感,竟毫无来由...
他按下心头迷惑,转而注意到二人微肿的眼眶和泛红的鼻尖,一脸正经地看向陆青,缓声问道:“长姐,你们方才...是出了什么事吗?”
陆青脸上喜色收了一半,略显尴尬地轻咳一声,随手拿起一块点心:“没、没什么,就是...这新出的桂花糕太好吃了,好吃得让人想掉眼泪。”
她说着微微侧身,冲着沈寒眨眨眼,递去一个求助帮腔的眼神。
都忘了陆松这小子的难缠了,被他盯上不刨根问底誓不罢休。
沈寒会意,略显局促地也拿起一块桂花糕,结结巴巴地补充:“对、对...很好吃,好吃到流泪。”
陆松一头雾水。
他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两位姑娘:长姐眼神四下飘忽,明显是强作镇定;沈姑娘则满脸通红,词不达意的有几分慌张。
陆松不由得低头,瞧了瞧桌案上那盘寻常的桂花糕...
莹白如玉的瓷盘里,桂花糕色泽如新荔般润白剔透,面上密密缀着金灿灿的鲜桂花蜜饯,如同碎金洒落,散发着温润的甜香气,暖融融的...
这桂花糕...
真的...有这么好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