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人意料的,竟是常嬷嬷亲自迎出安隐堂。
她略一躬身,语气温和而不失威仪,“太夫人已在正堂等候,沈姑娘请。”
沈寒微微颔首,随即敛衽,向常嬷嬷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而后起身,对上常嬷嬷那双透着一分讶异、却有十分感动的眼睛,她微微一笑。
常嬷嬷身为太夫人的贴身嬷嬷,乃是宫廷出身的教养姑姑,曾教导出几位宫中的贵人,威仪自成。在府中,常嬷嬷地位超然,就连小乔氏这等素来霸道的侯府主母,对她尚不敢怠慢。平日里便是常嬷嬷偶尔对小乔氏略有几分严词厉色,她也只能隐忍。
若按礼制,沈寒作为兴宁郡主的养女身份,本不必对一位嬷嬷如此行礼。
但她心中一直记得,幼时几次因教导陆松习字而被小乔氏为难,都是常嬷嬷一句“此乃太夫人允准”为她解围。沈寒心知太夫人未必知晓此事,故而常嬷嬷这片回护之情,她始终未曾或忘。
即便今时身份不同,她这个礼,常嬷嬷也受得起——并非虚礼,只为酬谢那段旧日善缘。
陆青挽着沈寒,步履轻快地步入安隐堂,想了想还是凑近她耳边低声道:“祖母定是很重视你,才会让常嬷嬷亲迎。一会你我可得忍着些,莫要像我上回那般在祖母面前哭了。事后被松儿追问了许久呢,这小子现在胆可肥了,都敢打趣长姐了。”
沈寒垂首,唇角微弯,默然点头。
她明白,这一路上,陆青的轻松笑语,都是为了驱散她心头的不安,让她能以更平静的姿态,去面对堂内那位洞悉一切的太夫人。
常嬷嬷亲自打起帘子,沈寒跨过门槛,拾眼便望见太夫人端坐于正堂榻上。
秋日不算刺眼的日光,柔柔透过竹帘,盈满堂内。
沈寒定定望去,太夫人的面容清晰可见。
数月不见,太夫人面容未见沧桑,唯眼神中少了几分从前的锐利,多了些许宽和,连时常紧抿成线的唇角如今都有了柔和的弧度,通体散发着一种过往难得的安宁与慈祥。
沈寒定眸,与太夫人静静对视一瞬。
她清晰地看见,老人那双威仪而慈祥的眼中,先是掠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化为一种深沉的平和,那平和里,带着一种了然的温色和...浓浓的欣慰。
沈寒定住心神,敛衽深深一礼,“沈寒,见过太夫人。”
垂首瞬间,目光所及是堂内熟悉的缠枝莲纹织金地毯,心头万千过往,已如浮光掠影。
她不曾想,有朝一日,会以另一个人的身份,重立于这安隐堂内。
陆青跟着行礼,悄悄抬眼,快速瞥了眼太夫人,见她神色如常,目光沉静,可是...
祖母手中那串紫檀佛珠,却忘了捻过,只静静握在掌中。
“沈姑娘好相貌,请坐。”太夫人沉静开口,语气平稳,气息匀净,略一抬手,“老身常听青儿提及,她在京中交了一位好友。那孩子性子静,能得你为伴,老身的心甚慰,故想见上一见,沈姑娘莫怪。”
沈寒安然落座,大大方方迎上太夫人的目光,唇角含笑:“太夫人言重了。小女随母亲初返京师,人生地疏,能结识陆姑娘,是晚辈的福分。”
陆青冲着太夫人甜甜一笑,“祖母是见青儿难得交友,定要亲眼看一看才放心呢。”
太夫人唇角含笑,看向陆青的眼神里多了许多宠溺,沈寒看在眼里,心下大慰。
看来太夫人很喜陆青这般乐天活泼的性子,较之从前的她,只会闷声不言。
郡主温暖了她,而陆青又慰藉了太夫人。如此,很好。
正当她心绪纷扰之际,太夫人温和的声音响起:“老身让厨房备了些点心,不知可合你们口味,且尝尝看。”
常嬷嬷手捧朱漆托盘,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将盛着两盏甜白瓷碗的托盘轻轻置于案上,又分别将碗推至沈寒与陆青面前。
碗中,圆润饱满的元宵正袅袅地冒着热气。
陆青微怔,讶然望向太夫人,“今日并非上元,祖母怎想起备这元宵了?”
太夫人笑意渐深,温言道:“想着你得了知交,便是人生一桩圆满。吃碗元宵,正合时宜。”
沈寒默默看着面前的元宵,皮薄馅满,芝麻的醇香隐约可闻,中心那抹金桂更是熟悉。
热气袅袅,熏得她眼底发潮。
去年上元节,太夫人也给她送过一碗芝麻元宵,也放了金桂,说她吃了元宵就会芝麻开花节节高。
可现在的陆青,是不吃芝麻馅的...
她端起碗,借氤氲的热气掩住眼底的波澜,一颗泪珠终是滚落,悄无声息地沉入汤中。
陆青见状,立刻有样学样地将碗端至面前,假借氤氲的热气遮掩面容,这才舀起一颗元宵送入口中。
轻轻一咬,她顿时愣住。
陆青抬眸看向太夫人,却见太夫人只是温和慈祥地冲她笑笑。
她这碗,是红豆馅的。而沈寒那碗,分明是芝麻馅的...
祖母是怎么知道...她爱吃红豆馅的...
视线骤然模糊,泪水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砸进碗里,在甜汤表面溅开细小的涟漪。
堂内一片寂静,唯有细碎的吞咽声和银勺偶尔轻碰碗底的清响。
那一声“叮”,恍如撞在堂内每一个人的心上。
沈寒与陆青吃得极慢,每一口都混着无声落下的泪,一同咽下。
二人皆垂着头,因而未曾看见,太夫人已不动声色地侧过脸,而侍立一旁的常嬷嬷,亦悄然抬手,用指腹迅速抹去了眼角的湿意。
陆青忍不住抽噎了一下,赶紧低头瞪着碗里的元宵,用力眨了眨眼逼回泪水,才用带着鼻音的语调撒娇道:“祖母...”她顿了顿,拼命压下哽咽,挤出笑意,“您小厨房里做的元宵...太好吃了。”
她们可说好不哭的...
沈寒吃完,放下碗,起身郑重施礼,“多谢太夫人,这碗元宵...滋味甚好。”她微微垂首,交叠身前的指尖微微一蜷,声音轻柔而紧绷,“寒儿...会...一直记得。”
陆青心领神会,立刻起身笑道:“祖母一会要礼佛了吧,”她扯住沈寒的袖口,绽开一个极大的笑脸,眼底却因用力隐忍而泛起一层薄亮的水光,“那我便先带沈寒回云海轩啦!”
——这地方一刻也不能多待,她怕自己忍不住心底汹涌的泪。
太夫人温和颔首:“去吧,好好招待沈姑娘。”
沈寒定定地望了太夫人片刻,唇边抿出一抹极淡的笑意,她默默颔首,声音轻而稳,“是。晚辈告辞。”
她缓缓转身,每一步都走得异常平稳,脊背挺得笔直,努力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死死压在这份看似从容的仪态之下,不露分毫。
就在她即将迈过门槛的刹那,身后蓦地传来一道略带沙哑的呼唤:“沈姑娘!”
那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滞涩,与压抑不住的怜惜,还有一丝压在舌底、未能道出的不舍。
沈寒霍然转身。
虽离得远,却仍能看清榻上太夫人的神情。
恍惚间,她如幼时般仰望着祖母。只是祖母望向她的眼神,再无昔日的疏离躲闪,那目光深沉而温软,浸透了岁月的暖光,将她轻柔包裹。
太夫人起身,步履沉稳地行至沈寒面前站定。
相隔仅一尺。
数月之别,这份距离,此刻最近,却也最远。
沈寒默默看着太夫人。
太夫人眼底微湿,深深望进她眼中,良久,她习惯性地抬手,却在半空缓缓垂下,终只化作一句,“你可愿...日后常来府里坐坐,陪老身说说话?”
那未尽的“你可愿”,藏住了太夫人未宣之于口的秘密。
陆青立在一旁,一言不发。
沈寒凝望一瞬,后退半步,继而撩起衣摆,屈膝俯身,极其郑重地行了一次三拜大礼。
这三拜,是孙女拜别祖母的至重之礼。
——方才,太夫人是想问她,可愿再唤一声“祖母”吧。
太夫人闭目,泪珠簌簌而落。
堂内一片寂静,唯闻压抑的吸气声。
陆青适时背过身,假装专注地望向东侧。那里悬着一幅新裱的心经,四个沉静的大字——“心无挂碍”,她视线模糊在笔墨间,双肩微颤,泪意汹涌。
“好孩子,”太夫人俯身扶起沈寒,用帕子轻柔地为她拭泪,“要好好的。”她轻抚沈寒鬓发,眸光温润如水,语气微颤,“你一定得...好好的。”
沈寒颔首,低低应了一声,“是。您也要好好的。”
她握了握太夫人的手,缓缓松开。
跨过此门,她们便与过往作别了。
日后,她们都会好好的。
秋风送桂香,掠过庭堂,只余一缕清芬,祈愿彼此,前路皆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