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疾驰,在安平伯府门前戛然而止。
小乔氏几乎是跌撞着踏下车辕,尚未站稳,眼角余光瞥见另一辆刚刚停稳的马车,瞳孔骤然紧缩——那正是安平伯夫人的车驾!
安平伯夫人崔氏正被婢女搀扶着下车。
她一身符合规制的命妇礼服,翟冠、大衫、霞帔一丝不苟,庄重至极,只是通身纹饰及色彩只见月白、沉香两色,不见半分鲜彩,华美中透着凛冽的寒意。
撞见小乔氏,崔氏目光中却不见半分惊讶。
她静立在马车前,神情肃穆,以看待陌生人的目光,沉静地审视着自己多年宠爱、如今却形同陌路的女儿。
小乔氏心头狂跳,哪里顾得上细辨崔氏眼中的深意,急步上前一把攥住崔氏的手腕,压低的声音里浸满了焦躁与恼火,“母亲!您今日入宫究竟所为何事?您到底想做什么呀?!”
语气中满满的不耐,仿佛她面对的并非生母,而是一个企图在她碗里夺食的陌路人。
崔氏面容静寂,唯唇角牵起一丝冰冷彻骨的弧度。
她死死盯着小乔氏,目光如刀,寸寸剜肉,像是要将这自幼疼爱的小女儿的模样,深深刻进骨子里,而后从此再无瓜葛。
见她不语,小乔氏焦躁地更用力扯住她的袖口,“您说话呀!”
崔氏手腕一沉,极为用力地甩开了她,声淡如冰,“你打算在这府门之外,公然质问你的母亲吗?”
小乔氏被掼得一个趔趄,环视左右,强捺下冲天怒气,嗓音僵硬地放软,“那母亲...我们进府再叙。”她再次伸手欲扶,崔氏却已然侧身避开,转身径自向府内走去。
小乔氏惴惴不安地紧随其后。
一脚踏入府门,一股未散尽的丧气混着阴冷,扑面而来。
残破的白幡犹在风中瑟缩,往来仆妇个个面色灰败,每一声行礼问安都干涩得像枯叶碎裂。
整座府邸,沉陷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
小乔氏强压下心口的憋闷,若非为了探听消息,她一刻也不愿踏入这绝望之地。
她印象里,安平伯府仅有的那么几次生机勃勃,似乎都是在长姐在世时才有过那么几回。
长姐及笄时冠绝京师,人人赞叹她的美貌;她一手好字轰动京师,字帖被贵女争相追抢;她风光大嫁武安侯府,更是成了京师整年的谈资...这一桩桩、一件件,构成了安平伯府仅有的高光时刻。
伯府那点子稀薄的、煊赫的荣光,全是长姐一人挣来的。
只是,就这么点生机与体面,在长姐离世后,也彻底散尽了。
小乔氏思绪纷乱,一时失神被门槛绊了个踉跄,险些摔倒,幸好容嬷嬷眼疾手快,从后一把扶住了她。
她恼羞成怒地拂袖站稳,一抬眼,正撞上崔氏端坐榻上投来的目光——
那目光平静到虚空,如同打量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乃至,比对陌生人更显疏离。
一股寒意自心底窜起。
小乔氏强自按下狼狈,咬唇侧首,“容嬷嬷,出去守着门。”
待屋内只剩母女二人,小乔氏急步上前,凑到崔氏身旁,焦躁溢于言表,“母亲,您今日到底...”
崔氏柔声打断,语气轻描淡写,“哦,我进宫见了皇后娘娘。”她唇角含笑,眼底却冰凉,“薇娘,说起来此事还得谢你。若非你当年引荐,今日我哪有这般容易见到凤驾?”
她抬手,指尖轻柔地拂过小乔氏的脸颊,目光却似穿透了她,望向虚空,“你弟弟在九泉之下,也会谢谢你这个好姐姐的。”
崔氏年轻时,是崔家出了名的美人,即便年岁已长,稍施粉黛,便足以将丧子的憔悴掩去七八分。此刻她眼底死气散尽,光彩重生,竟比往日更添几分夺目。
当年,崔氏便是凭这倾国之姿,让安平伯世子对她死心塌地,生生夺了嫡姐的姻缘。
小乔氏继承了母亲的七八分娇艳,已是难得。而她那早逝的长姐,却美得更为出尘——她承袭了母亲的绝色,更带一分独特的清冷,如月下芍药,娇艳不俗,冷冽难忘。
意识到自己频频失神,小乔氏狠掐了自己一把,干哑着嗓音,“母亲...您究竟做了什么?”
崔氏收回手,目光死寂却坚定,“自然是求皇后娘娘做主,要为我那苦命的孩儿、你的亲弟弟讨回个公道!”见小乔氏瞪圆了眼几欲扑上,她轻轻一笑,“放心,牵扯不到你的心肝肉,你的宝贝女儿自会安然无恙。”
小乔氏一顿,不明所以地呆呆看着崔氏,“母亲,您如何能做到不伤害瑜儿,又能给弟弟讨回公道?我不是说了,温家不能出事,绝不能连累瑜儿。更何况,皇后凭什么为您出头??”
“为我出头?”崔氏骤然厉声,字字泣血,“皇后与我,都是被人夺了命根子的可怜人!这同病相怜便是最硬的道理!有仇报仇,何须求人出头?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
她目光阴鸷地锁住小乔氏,“我自有我的法子,保你女儿富贵无忧。至于其他,你不必知道。”她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声音,“那小畜生害我儿性命,我便是化作厉鬼,也定要将他拖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可...可如何能确保不牵连温府、不伤我瑜儿分毫?”小乔氏心乱如麻,母亲向来只知后宅享乐,何曾涉足朝堂风雨,她一个后宅妇人,拿什么去说服高高在上的皇后,“您...究竟与皇后说了什么?”
崔氏却避而不答,唇边凝着冷笑,“具体事宜,你无需过问,你只管安心做你的侯夫人,温府声名无损,你的瑜儿更会富贵安然。”她话锋一转,声线里透出诱惑,“薇娘,母亲此举,一为你弟雪恨,二来...更是为你铲除心腹大患。”
她慢条斯理,字字如刀,“那小畜生并非你所出,却占着嫡长名分,终日惹是生非。他在一日,便是你母女的眼中钉、肉中刺!来日若闯下塌天大祸,你待如何?唯有拔了这根刺,你女儿方能独享温家一切,从此安枕无忧。”
“况且,”崔氏的话语如同吐信的毒蛇,缠绕上小乔氏的心神,“那小畜生乃是你情郎的亡妻留下的种,是你心头一根拔不掉的旧刺。事到如今,你难道要为了讨好你那情郎,去护着他那亡妻的儿子?”
陆青那句“温恕钟爱亡妻才会钟爱其子”的评判,连同满月宴上温恕公然带着温谨亮相的场景,骤然浮现脑海,如同火星溅入油锅,轰地一下点燃了她积压已久的妒火。
温恕的冷漠、疏离,往日恩爱的一去不返...他绝情的言辞与厌倦的情绪,更如狂风席卷,助长火势。只一瞬间,小乔氏的心火已成燎原之势。
见小乔氏神色动摇,崔氏的笑意染上轻蔑,“只要那小畜生消失,你与温恕之间便再无阻碍。温府没人再会惹是生非,你们又共有娇女,将来共享富贵,岂非美满?”
她冷眼看着这个被情爱吞噬、被一个男人迷得良知尽失的女儿,心中冰封三尺,再无半丝温情,唯有蚀骨的憎恶。
先除那小畜生,余账,慢、慢、算。
她这好女儿不知道的隐秘,还多着呢!
崔氏缓缓靠向迎枕,从容掷出最后一击蛊惑,“薇娘,换作是我,此事必会咬死不知。我入宫时,瞧见你那情郎了。”
车帘晃动的一隙,她瞥见那道身影——
昔年腼腆清傲的书生,如今已是沉稳内敛、深不可测的权臣。
小乔氏似被说服,愣愣看着崔氏,“母亲,我...”
这声呼唤娇弱无助,恍惚间,竟与她幼年闯祸后向长姐求助时的口吻别无二致...
崔氏不动声色,伸出的手在半空微顿,最终只是用那枯槁的指尖,隔空朝着小乔氏的方向轻轻一划,“傻孩子,你不知,便无罪。若你贸然开口,将来事发,你的情郎...会如何看你?”
她收回手,淡然一笑:“薇娘,你该谢母亲,替你拔了这枚眼中钉,肉中刺。”
待一切了结,她再与这好女儿清算总账,扎进女儿胸口的利器,她还好好留着呢。
她拭目以待,看她如何肝肠寸断!
那模样,定是动人极了。
薇娘啊,莫要怪母亲心狠。那颗慈母的心,早在璋儿身死、你决意抹平此事的那一天,便彻底枯死了。
小乔氏恍惚点头,母亲的蛊惑如毒液般渗入心脉,让她浑然忘却了此番前来的初衷。
恶念在胸中翻涌。
那她就如母亲所说...这场报复,她便是要让温恕后悔一次!
后悔他竟将她的一片真心践踏至此!
呵...她这满腔汹涌的爱意,能感天动地,也能,倾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