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幼安实在困得狠了,一直睡到日暮西斜才饿醒了,迷迷糊糊出门觅食。
东宫的宫人这段时间也摸着了一些他的性子,知道他这时候多半还没彻底清醒,听他说饿了,也不说话,直接按萧序的吩咐将他带到了东宫正殿。
正殿中四角都燃着银丝碳,将整个大殿烘得温暖如春。
宫人打起棉帘,霍幼安刚进门就被火气燎了一脸。
东宫有地龙,怎么还会烧这么多炭火?
他记得萧序不怕冷的——
霍幼安顿住目光,他看到了殿中央摆起的八仙桌和桌上的棋盘,看到了坐在萧序下手的白前,也明白了原因——
白前怕冷,所以东宫才会反常地烧起炭火。
随着他进门的响动,围着八仙桌玩双陆的几人都抬起头来看向他。
萧序不知道是高兴的,还是被炭火烤的,尚且稚嫩的脸白里透红,全是笑容。
一双丹凤眼水汪汪的,光彩涟涟,看见他高兴摆手招呼。
“师父快来!孤和师父、白神医在打双陆,白神医好厉害!”
私底下,萧序总是叫唐知味师父,这还是他第一次叫霍幼安师父。
霍幼安不动声色将目光从白前身上挪开,看向萧序,拱手叫了声殿下。
唐知味起身笑道,“霍指挥使来得正好,来陪殿下和白神医玩儿,我还有事”。
……
……
唐知味出了东宫,不紧不慢踱至宣武门,大约一刻钟后,他等到了愁容满面的蔡忠。
蔡忠是奉孝仁宗的令出宫请白院判。
孝仁宗搂着一个娇艳的宫女,吸食过仙客来后,又美美睡了一觉,醒来后终于想起来了安北那封《告大萧民众书》,下令让白院判进宫。
他要查一查萧序的身世到底如何。
这绝对不是一件好差事,会得罪白神医。
所以,蔡忠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亲自去请。
得罪白神医已不可避免,他希望能用诚意告诉白神医,他也是逼不得已。
唐知味立在宣武门内,仰头望着宣武门鎏金的牌匾,半边侧脸浴在橘色的阳光中,宛如最顶尖的工匠精雕细琢而成的美玉,赏心悦目。
蔡忠却完全没有欣赏的心思,目光从他脸上一滑而过,落到他官服前的补子上。
许尚书三族俱诛,财物尽皆送入皇上私库后,唐知味官服补子上的云雁就换成了锦鸡,而唐知味则成了大萧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兵部尚书。
皇宫之内,宣武门之下,这位炙手可热的兵部尚书又想要他做什么?
蔡忠暗暗提防,脸上却堆起了卑微恭顺的笑来。
唐知味也笑,“天冷,唐某估摸着掌印这时候应该也会去有间医庐,便厚颜搭一下掌印的车,还望掌印莫怪唐某冒昧”。
蔡忠不相信他只是来搭便车,却也不敢怪他冒昧,只能笑容满面地请他上了自己的车。
唐知味与白前交好,京城人尽知,他本来以为唐知味是为白院判而来。
不想,唐知味为的却是平叛之事。
“皇上定然要平叛主将换成闽南王,原定的主将李怀锋为副,唐某姑且猜一猜,闽南王此去,必败”。
唐知味抱着孝子贤孙们献给蔡忠的暖炉,语调散漫,说出的话却让蔡忠惊得差点打翻手中的茶盏,急忙追问,“大人怎知皇上心意已定,要将主将换成闽南王?”
夏首辅竭力反对,这种大事上,皇上很少会忤逆夏首辅。
唐知味懒洋洋一笑,语带讥讽,“因为五皇子死了,皇上又绝不想叫太孙真的有一天坐上那个位子。
只能抬出闽南王,而军功,是堵住百官和百姓的嘴,最好的抹布”。
从这一点上看,闽南王第一次出手,对付的不是看上去最有竞争力的萧序,而是五皇子,绝对是正确的选择。
他只是没想到五皇子死了,连带着白贵妃也失了宠,让他失去了后宫中最有力的臂膀。
蔡忠,“……”
虽然,他就不该问,但就算是问了,唐大人您也不必这般实诚。
唐知味漫不经心瞥了蔡忠一眼,孝仁宗的心思,其他人或许猜不明白,但这个老奴才绝对是摸得最清的那一个。
“大萧久不起战事,这份军功谁都想要,唐某虽是个文人,却也想替霍指挥使谋一谋,还望掌印玉成此事”。
唐知味说着朝他心照不宣一笑,“有唐某,再加上掌印,霍指挥使这份军功跑都跑不掉”。
蔡忠,“……”
他很想问唐知味为什么这么笃定闽南王一定会败,再问一问他又怎么能肯定还没满二十岁的霍幼安一去就能拿到军功。
但想到刚刚他发问的下场,他还是默默闭上了嘴。
算了,如果闽南王真的败了,唐知味又能劝得皇上动心,他顺手推舟一把也不算什么。
毕竟,闽南王这次如果拿不了军功在手,也就没多大希望角逐那个位子,他卖东宫一个面子,也未为不可……
……
……
果然,在夏首辅和满朝文武的竭力反对下,孝仁宗还是封闽南王为平北大将军,以李怀锋为副,前往易州镇压叛乱。
丰城果然已被安北拿下,闽南王快马加鞭,和李怀锋差不多同一时间到达丰城外,第二天就叫战攻城,抢了回了丰城。
首战告捷!
消息传回京城,孝仁宗走路都似乎带上了风,大宴群臣,并立下承诺,要在闽南王凯旋后为他挑一高门贵女为王妃,双喜临门。
礼部尚书趁机进言,小宋皇后已逝,当再择贤后。
且闽南王为子,君父尚且无后,闽南王又岂敢再娶王妃?
孝仁宗趁着酒意答应了,着礼部严选身世清白的京城良家女子。
白院判对天发誓,萧序绝对是先太子和太子妃的嫡亲血脉。
白院判的人品,孝仁宗还是很相信的。
再说,现在正处在风雨飘摇之际,就算萧序的身世有问题,他也绝不会在这时候揭出来,让安北那个叛贼得意。
但他却还是将白院判悄悄关进了诏狱,不为别的,只为今日这“立后”的一场戏。
白院判的人品尝,他很相信,但也正是因为他相信白院判的人品,所以才不敢放心。
按那个死脑筋的老倔驴的性子,如果知道他要立白前为后,说不定会自尽明志!
虽说也不会影响他立后,但到底扫兴,说不定白前还会记恨他。
正好就这件事将他关着,关着关着,白家人自然就着急了。
就算白院判不愿意,白前不愿意,也会乖乖将白前送给他!
想到白前盛世明珠的美色,润如暖玉的温柔和偶尔展露的锋芒傲气,孝仁宗只觉浑身都在发热。
才貌双全,出身低微,正好,正好。
洞房花烛夜,他就要她陪他一起喝玫瑰露,要她像小宋皇后一样伺候他!
……
……
闽南王拿下丰城后,一鼓作气,几场互有胜负的攻城战后,又拿回了锦州,将安北逼进了易州,闭城不出。
消息传回京城,孝仁宗龙颜大悦,礼部尚书趁机进言——礼部已择好立后人选。
十数位闺秀名单中,白前的名字落在最后,却让患有眼疾的孝仁宗一眼瞧见。
一刻钟后,蔡忠亲自携圣旨到了白家。
白院判还在诏狱关着,白前在有间医庐,白远志在东宫上差,白家只剩一个白夫人。
白夫人接到圣旨,整个人都懵了,蔡忠将圣旨送到她手边,她都不知道接,只喃喃念着这怎么行。
蔡忠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笑容满面地将圣旨往白夫人手中塞,笑道,“这是大喜事,夫人快快接旨啊!”
白夫人却像被烫了手,猛地拍开他,腾地站了起来,大喊,“不行!
前前已经定了亲事了!只等着姑爷守完孝就进门!怎么能去做什么皇后!”
白院判和白前兄妹,蔡忠都很熟悉,早就知道这家人绝对不同于一般人家,接到立后的圣旨多半不会开心。
他早就打好了腹稿,踌躇满志地等着先说服白夫人,再说服白前和白远志兄妹。
只他再打腹稿也万万没想到白前竟然已经订亲了,愕然拔高声音,“怎么可能?白神医怎么可能已经订亲了?”
订亲了,她婆家还能许她这般抛头露面地给人看诊?甚至是给男人看诊?
……
……
蔡忠去传旨的时候踌躇满志,回宫的时候却几乎要哭出来。
白神医订亲了,订的还是军功累世的国公府公子!
想到霍幼安年轻英俊的脸,再想到霍幼安挺拔英武的身姿,再想到那天霍幼安和白前,一个看诊,一个记录脉案的默契,蔡忠哭着扑到了孝仁宗的脚边。
实在不是他办事不利,而是人家一年前就订亲了啊!
皇上,您去迟一步,不,一年啊!
孝仁宗也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结果,一张已经松弛打折的脸一会青、一会红、一会白……
最后,所有的颜色都转化为阴狠冷厉之色。
“前些日子,霍老将军好像为霍幼安请旨前往西陲历练?”
蔡忠忙应了一声。
孝仁宗阴冷一笑,“年轻人就想着祖宗荫蔽可不好,让他去易州,想要功名,自己去挣!”
蔡忠心头猛跳,根本不敢多说,应诺往外走。
“让他明天就动身,军情如火情,不要耽误。
再去白府一趟,安抚白府众人,你亲自去,封锁住消息”。
身后,孝仁宗阴森森的声音再次响起,已经跨出门槛的蔡忠几乎一个趔趄跪倒在地。
皇上,皇上这是要霍指挥使死!
……
……
城外乞丐扎窝的城隍庙中,一只信鸽趁着夜色飞向高空,霍指挥使则趁着夜色摸上了白家的墙头。
他不是来见前前的,他只是想看看她,在他走之前。
鲜见地,白前没有在看书,而是在缝一件衣裳。
一件大红的,样式古怪的衣裳,有点像是两个肚兜拼接在一起。
如果,他这时候乖乖留在家中,就会看到,霍老夫人也在缝着这样一件样式古怪的大红衣裳。
在大萧,几乎所有男儿在出征前,他们的母亲和妻子都会为他们缝制这样一家贴身小衣。
用丝绸制成,会在羽箭射到身上时,在一定程度上减缓力道、扭转方向,从而保护身体要害。
霍幼安不知道,他以为那是她为自己缝制的。
那样鲜亮的颜色,白家全家上下也只有她适合穿,且,是贴身穿。
想着白皙娇小的白前被这样一件艳红的锦缎衫子裹着的画面,霍幼安只觉鼻头微微地痒了起来,浑身发热,几乎不敢看她缠绕在缎子中的雪白手掌,忙扭开头去。
不一会,他就又不舍地转过头去看她。
却见她拿惯了银针的手拿起绣花针来也极灵活,飞针走线间,一个小小的“安”字逐渐成形。
安——
霍幼安猛地睁大眼睛,盯了半晌,才敢肯定,竟然真的是个“安”字!
她是缝给他的?
霍幼安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她手中样式古怪的衣裳,对于她来说,尺寸好像有点大了。
果然是给他缝的!
霍幼安再也按捺不住,一跃而起,片刻间就到了窗前,灼灼叫了声前前。
白前被他吓了一跳,手上却奇稳无比,如常落下一针,这才抬头瞪了他一眼。
她这一瞪,霍幼安却不知怎的嘿地一声笑了起来。
他懒得出奇,向来连多余的表情都懒得有。
这还是白前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看到他笑,不由大奇,“怎的?你喜欢人家瞪你?”
霍幼安脱口道,“我只喜欢你瞪我!”
白前一愣,随即失笑。
霍幼安俊脸发烫,默了默,又坚强加了一句,“你别说瞪我了,就是打我,骂我,我也喜欢!”
白前没想到小哑巴竟然能说出这番话来,粲然笑眯了大大的猫儿眼,伸手在霍幼安脸上重重拧了一把,“乖了”,又低头绣字。
霍幼安,“……”
霍幼安俊脸通红,心中却暗暗发恼,她这是拿他当小孩子看!
他早就不是四岁了!
他已经十八岁了,比她还大三岁!
霍幼安左手轻轻一撑,轻盈越窗而入,双臂在空中比划了一圈,一发狠,蹲身将她箍入怀中,闷声抱怨,“不许那样打我”。
白前心头好笑,索性放下针线,扭头看向他,眨了眨眼,“不许那样打你,那要怎样打?”
她说着低头一口咬上他喉结,触感温软弹牙,她忍不住磨了磨牙,这才抬起头,笑盈盈看向他,“要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