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连滚带爬地冲出去,找到了正对着地图生闷气的周显。
“长…长官!不好了!孟…孟节他…他吐血昏死过去了!”守卫脸色煞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周显“嚯”地转身,心底生出一丝快意。不是骨头硬吗,终于撑不住了?
但瞬间心头变得冰凉。
主公交代的只是把孟节关起来,让其认罪,并没有让他处死。
他是兵部职方司主事,太清楚一个活着的、能开口的孟节有多大价值。
他仿佛看见主公冰凉的眼神,不由得打了个寒颤,生出几分后怕。
“废物!都是废物!”
周显一脚踹翻面前的矮几,地图与茶具“哗啦”散落一地。
“还愣着干什么!去把随行的王郎中叫来!快!”
待他再见孟节时大惊失色。
孟节看起来毫无生气,脸色一片青灰。口鼻处暗红色的血迹,触目惊心。
周显探了探鼻息,又摸向颈脉,脸色瞬间铁青。
真快死了。
他毫不犹豫地从里兜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抖出仅剩的两颗腥红药丸。
“水!拿水来!”他几乎是抢过守卫递来的水囊,粗暴地撬开孟节的牙关,将药丸塞进去,再灌入清水。
他用力拍打孟节的脸颊,低吼道:“孟节,你快给老子醒过来!你他娘的不能死!你死了,老子怎么跟主公交代!”
方才殴打孟节的时候有多想他死,此时就有多巴望着他能活。
很快,王郎中背着药箱匆匆赶来。他检查了孟节的伤势,连忙喊道:
“快!快用棉被把他包起来!”
周显阴沉着脸抱来自己的被子,垫在孟节身下,裹住了他。
“究竟怎么样,救不救得活?!”
“孟大人全身各处受伤严重,又遭寒冻,内息紊乱……情况非常不妙……”
“别说这些没用的!”周显烦躁地打断他,“就问你,能不能救活?”
王郎中面露为难之色:“下官只能尽力而为,能不能活,就看他的造化了……而且,此地阴冷,天寒地冻,不利于养伤。”
周显想到主公的命令和可能的震怒,咬了咬牙:
“治!用最好的药!必须把他给我救回来!”
他转头对心腹守卫下令,“再去弄些皮毛褥子来,生两个火盆!他娘的,都是什么事儿啊!”
他来回踱着步子,异常烦躁,不时地瞟向被一叠被子裹起来的孟节。
方才孟节对他说的那些话,回荡在他的耳边。
“现在是我,以后就是你!”
以后会是他吗?如果没有利用价值,会被像这样处置掉吗?
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蹲在火盆边,依然感觉浑身发凉。
*
洛阳长公主府的暖阁内,炭火燃得正旺,温暖如春,跟石洞里的阴冷是两个世界。
杨千月慵懒地倚在软榻上,目光却越过手中的书卷,落在书桌旁抄经的顾文澜身上。
只见他一笔一划,极为认真。
阳光透过窗棂,在他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沈砚跪坐在一旁,将一瓣剥好的橘子唇边。她红唇微启,含了进去,甜腻的汁水在口中漾开。
沈砚暗忖,顾家商路受挫,正是全面蚕食其宫廷供奉份额的好时机。只是,殿下对顾文澜的偏爱里,有几分是真,几分是演,很难讲。
就在这时,暖阁的门被猛地推开,风雪裹挟着寒气涌入,吉祥闯了进来,急声禀报:
“殿下!出事了!汴梁急报!孟大人被歹人抓走,生死不明!”
杨千月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猛地坐直身体,锦袍滑落,露出小片香肩。
她只有几秒时间,设计接下来的表演,既要救人,还要避免惹祸。
她似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捂着胸口愣怔了片刻后,快步上前,急问道:“说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孟先生为了疏解暴乱,单枪匹马去兴洛仓买粮,返程时遭人埋伏,粮食被劫,人……人被抓走了!还有梅大人和长孙大人感染了疫症,危在旦夕!”
“你说什么?”杨千月手里的橘子掉在地上,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身形晃了晃,几乎晕倒。
她的眼中含着泪水,声音打颤,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孟郎和梅郎他们?”
她像是无法承受这巨大的打击,软绵绵地向后倒去。沈砚一个箭步上前,接住,抱在怀里。
温香软玉入怀,沈砚却瞬间懵了,也慌了,下意识地看向窗外。
她怎可为两个朝廷命官如此?万一惹祸上身可怎么办。到时候自己该如何应对。
“殿下!”顾文澜也惊得扔下毛笔,疾步上前。
墨汁污了抄好的经文。
他的心像揪了一样。殿下对两位大人用情竟如此之深!
自己这等商贾之子,凭着几分容貌与真心,又如何能与梅大人这样的明月争辉?他心中异常感伤。
杨千月抓住这个装晕的空当,脑子里飞快地盘算。
劫粮抓人的,会是谁?
山匪?不可能。
孟节是朝廷命官,对他们而言,毫无价值,甚至还是累赘。若怕走漏风声,杀了就是。
前朝余孽?有一定可能。
孟节向来恃才放旷,在朝中算是独树一帜,经常口出狂言,刚烈清正的名声大得很。想要拉拢过去,有可能。
但最有可能的,是旧主忠义侯!
孟节知晓他太多核心布局。如今良知觉醒,倒向赈灾,等于断了李泽厚搅动汴梁局势的一条臂膀。
李泽厚抓他,恐怕既是为了逼他继续造反,又或者杀人灭口。
只是没有线索,又是暴风雪天气,行踪早就消失殆尽,怎么找到他呢?
程立言的例子,让杨千月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自己面对的是个异常狠辣疯狂的对手。
她抓着沈砚的衣襟,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来,不是做戏,而是真实的痛苦和悲伤。
她就像堂吉诃德一样,可笑地拼命挥剑对抗大风车。
她不是对抗一个人,而是“命运”和“天道”。
她深深地感到了个人的渺小和无力。
这样被“主角光环”和“剧情”碾压的压抑焦虑,跟害怕失去这两位至关重要的谋臣一样,令她万般痛苦。
她把脸埋进沈砚的怀里,呜呜地嚎啕大哭起来。
哭声的悲切痛楚,听得在场的人心都碎了。
沈砚心情复杂地轻拍着长公主的后背,轻声安慰着。
顾文澜站在一旁,焦急而心疼,手伸出来又缩了回去,想要出声安慰,却又动了动嘴唇,不知该如何是好。心底一阵阵刺痛。
长公主忽而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花了妆容,十分狼狈。
急促地吩咐道,“吉祥,你,你去挑二十个府里的侍卫,再、再带上那个、那个萧、萧景琰,还有陈、陈锋.......”
话没说完,又哭了一会儿,方才继续吩咐道:
“你去拿着我、我、我的那只鎏金珍珠耳环、作、作为信物。给我找,找到孟郎。要、要、要找到他。还有,还有保护我的梅郎。不能有任、任何、的闪失。”
又红肿着眼睛,指着吉祥,“吉、吉祥、你、你就、负责、保、保护梅郎,别的事,都不要管。谁敢害、害我的梅郎......”
似乎是已经耗尽了最后的力气,柳眉倒竖,大声怒喊道,“就杀了他!”
说完,再次晕倒过去。
杨千月“晕倒”后,暖阁内一阵鸡飞狗跳。
从未有人见长公主如此失态过。
沈砚立刻将她横抱起来,送入内室卧榻,顾文澜焦急地跟在身后,连声唤着“殿下”。
吉祥则领了那道看似混乱无比的命令,毫不迟疑地转身就去安排。她已洞悉了里面的玄机。
萧景琰接到指令后,微微吃惊,立马意识到这是长公主对他的试探,也敏锐地意识到此举的疯狂。
但他快速地收好简单行囊,沉默地等待出发。
徐锋则在院中练剑,立马收剑入鞘。他向来敬佩梅雪亮的才名与风骨,此刻更觉愤懑,“殿下既要救,某当尽力!”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已将自己代入了救援者的角色。
吉祥很快地集结好人马,带好药物,一行二十三人飞速奔向汴梁。
杨千月大概真的过于焦虑疲惫,就连太医都给骗过,让沈砚喂些参汤,又开了些方剂。
在喂下小半碗参汤后,杨千月“幽幽转醒”,越过沈砚,看向顾文澜,急切地唤道,“静之!”
顾文澜闻声立刻上前,半跪在榻前,握住杨千月伸来的手,触感冰凉,令他心尖一颤:“殿下,臣在。”
“静之,”杨千月泪眼婆娑,用力抓着他的手,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你是顾家嫡长子,肯定能调用更多的钱和人!你帮帮我!拿钱出来帮我找孟郎,救梅郎!去请江湖高手,去雇最好的镖局,去救他们!本宫答应你,一定去给你在皇上面前求些好处!”
“殿下放心!”顾文澜激动地握住杨千月的手,毫不犹豫,斩钉截铁,“文澜必倾尽所有,给殿下分忧!”
这么危急的时候,殿下竟然没有找能力更强更圆滑的沈砚,而是找他!
被心爱之人需要,让他心头狂喜,也充满了男子汉气概,一扫前面的自卑落寞。
杨千月虚弱地点头,依旧紧紧攥着顾文澜的手不放,瞟了沈砚一眼:
“沈砚,你先退下吧。本宫有话要单独对静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