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包围之下,客栈里的喧闹先是一滞,随即爆发出强烈的慌乱。
原本的划拳行令扬歌谈笑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粗声的惊问与呵斥。
沙团驿驿丞和客栈掌柜是亲兄弟,俩人点头哈腰的跟在杨毅身后,皆是顶着一脑门儿的汗。
客栈里怎么会有人去驿站水窖投毒呢,这不是要他们的命嘛!
杂乱的脚步声在楼梯和走廊上咚咚作响,有人想探头张望,又被楼下雪亮的刀锋吓得缩回脑袋。
恐慌在客栈蔓延开来,二楼靠近驿站方向的房间里,被头巾严密包裹的脑袋从窗外收回,同时将窗户落下闩紧。
扯开头巾,粗沉的嗓音带着几分慌乱,“首领,客栈被使团的兵包围了。”
狭小的客房里,空气瞬间凝固。
其余六名胡人壮汉闻言,不安的彼此对视。
一名脸上带疤的汉子抽出藏在靴筒里的短刀,眼中凶光毕露,低吼道:“杀出去!首领先走,我们殿后。”
那些个雍兵,就像刚满月的羔羊,那还不是一刀一个就解决了?
他就不信了,凭他们几个,还能杀不出一条血路来。
“不行,外面起码有上百精兵,硬冲就是送死。”
他身旁一个中年男人一把按住他的手腕,“你我死也就死了,不能让首领冒险。”
他提议,“干脆还是和进来时那样,先分头混进那些商队,再制造机会让首领逃出去。”
“官兵马上就上来了,还怎么分头?”
“你有更好的办法吗?一窝火红蚁也能咬死狼崽,外头多少人你看不见吗?你杀得完吗?”
中年男人连连发问,心里抱着几分侥幸。
现在还不清楚情况,这些官兵说不定不是冲他们来的。
他们打算等使团换防前一刻哨兵困乏时动手,这还什么都没干呢,既未暴露,使团又如何知道他们藏在这里?
说不定是那一伙雍人漏了马脚,围客栈是为了抓他们,这个时候冲出去,那就是不打自招。
“杀多少算多少,总比被困死在这里好。”男人用力拍了两下脑袋,气呼呼低吼。
几人争执不下,声音虽竭力压低,却充满了焦躁。
他们不怕死,可是首领在这里。
首领不能死!
“闭嘴!”站在哈图努旁边的阿鲁吼了一声。
声调不高,却成功止住了争吵。
作为首领的左右手,他的话,同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屋内安静下来,阿鲁和其他人的目光一起投向背光坐着的哈图努,等待他拿出决断。
哈图努垂着眼,粗大的手指握着一柄短刀,正不疾不徐的削着桌角。
刀刃锋利,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森寒。
一条条扁长均匀的薄木片悄然落地,此时已聚起小小一堆。
“慌什么。”
哈图努对着刀锋轻轻吹了口气,拂去一片小木屑,声音低沉平缓,“天狼神会保佑我们的!”
天狼神庇佑,给他重来一次的机会,他自然会好好珍惜这条命。
没有万全的准备,他又岂敢来这里?
又削了几下,哈图努终于抬起眼,目光凝实的扫过惊疑不定的部下,隐约透出些许失望。
他的战士,忠诚、勇猛、无所畏惧,可惜智谋上差了些。
极轻的叹了口气,哈图努低下头,继续削桌子。
飘落的木片中,偶尔可见刀光闪烁,像极了上辈子那小女人身上银甲的光。
小陆将军,陆未吟。
若是他的战士都像陆未吟那样聪明,雍国的万里河山早就匍匐在他的蹄铁之下了。
指腹压紧刀柄上冰冷的纹路,哈图努脑海中浮现出前世的最后一战。
硝烟弥漫,他麾下的勇士一个个倒下,而那个女人的身影,却站在尸山血海之上,拿剑指着他的咽喉。
屈辱涌上心头,哈图努下颌绷紧,深陷的眼眸里翻涌起刻骨的恨意。
他恨极了那个小女人,上辈子因她而功亏一篑,他恨不得活剥了她的皮,扒了她的肉,再一根一根,拆掉她的骨头。
可同时,他又打心底里欣赏她。
一个小女人,腰细得仿佛一只手就能掐断,可她掌得了兵,杀得了人,比很多英勇善战的胡人女子还要强。
他从未遇到过比她更难缠的对手,败在这样的人手里,简直是命运对他最大的嘲弄,却也像最烈的秋露白,烧得他五脏俱焚,又莫名感到一种棋逢对手的酣畅。
矛盾的情绪在哈图努脸上碰撞。
那眼神,既像淬了毒的利刃,又像在回忆一件绝世瑰宝,充满了掠夺与占有的渴望。
他喜欢强者,无论男女。
哈图努知道,此刻,她一定正在某个视野极佳的地方盯着这家客栈。
用雍人的话来说,正在等着他们狗急跳墙。
她真的很聪明,可惜还不够。
很多时候,真正致命的危险不在于面前的敌人,而是身后。
满屋沉寂中,沉不住气的粗重呼吸和削木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直至交叠的脚步声踏上楼梯步步逼近,哈图努才停下动作收起短刀。
“站稳了。”
几个胡人面面相觑,就连阿鲁也不明白他的意思。
轰!
就在此时,一声震耳欲聋的刺破耳膜。
客栈西侧的通铺房发生爆炸,炸起一团刺目的火光。
狂暴的气浪瞬间掀翻墙壁,碎石断木四溅,客栈楼房也跟着剧烈摇晃起来,头顶灰尘簌簌而落,仿佛下一刻就会坍塌。
刚才还只是惊慌的人群此刻彻底陷入绝望的混乱,不顾一切的冲向外头。
尖叫声、哭喊声、物品碎裂声混杂着弥漫的烟尘和燃烧的焦味,将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
呜——呜——呜——
三声急促的牛角号短音传来,门外的京营精锐听到后果断转身退去楼下。
混乱之中,几匹快马从被炸开的缺口急促窜出,马蹄踏着瓦砾,一刻不停,朝着西北方狂奔而去。
“追!”
杨毅大吼,以最快速度带着一队人马猛追上去。
而此时,客栈二楼最靠近驿站的房间早已经人去屋空,只留下桌下一堆微卷的木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