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后半夜,隔壁客栈的喧闹还在继续。
万籁俱寂,嘈杂声如同潮水,漫过院墙,变得清晰刺耳。
高亢的划拳声中夹杂着酒碗重重磕在桌面的钝响,还有醉汉用沙哑的喉咙哼着不成调的俚俗小曲,间或爆发出一阵阵毫无顾忌的哄笑,那架势,像是要把屋顶掀翻。
驿站右上房里,垂落的暗青床帐将窗前桌案上的烛火筛成一片融散的光,投在熟睡的苏未吟脸上。
嘈杂声入耳,扰人清静,苏未吟眉心微蹙,意识挣出睡意,浮于似梦非醒的混沌边缘。
就在这时,耳朵捕捉到一个极轻微的动静,说不上具体是什么声响,唯一能确定的是来自帐帘外。
离她很近!
苏未吟骤然睁眼。
几乎同一时间,床帐被猛的挑开,一道冰冷的寒光带着强烈的杀意直劈而下。
电光火石间,苏未吟果断向里一滚,弯刀擦着她的发丝砍在床上,棉絮飞扬。
足尖顺势勾起枕边的栖云剑,手腕一抖,剑已出鞘,毫不犹豫的强势还击。
桌案上的烛火伴随刀风剑气剧烈跳动,不断变换的光将来人异常高大的身躯拖拽出扭曲的长影。
“哈图努!”
苏未吟齿尖碾过对方的名字,眼中杀意翻涌,挥出的剑势更添凌厉。
刀剑悍然相撞,金铁交鸣的刺响中,一股巨力由兵刃直贯手臂,两人手腕皆麻,齐齐向后退去数步。
“小陆将军,别来无恙啊!”哈图努扯起嘴角,露出狞笑。
苏未吟眸光冷厉,直接提剑回应。
激战再起,帐帘破碎,木屑飞溅。
苏未吟瞅准一个破绽,栖云剑疾刺而出,趁哈图努收招回防时,左手袖中滑出一把匕首,精准抹过哈图努的脖颈。
温热的鲜血喷溅在脸上,覆盖了眼尾的胭脂痣。
往下滴落时,如同被雨水冲落的胭脂,艳丽又诡异。
黑眸中,哈图努难以置信的捂着脖子,身躯重重倒地。
苏未吟急促的喘息着,心里丝毫没有手刃宿敌的喜悦。
她不信他就这么死了!
果不其然,苏未吟一扭头,就看到明明已经抽搐倒地的哈图努完好无损的出现在窗边。
他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和挑衅,用流利的官话说道:“小陆将军,别白费劲了,你杀不了我!”
说罢,身影一闪,便向窗外掠去。
“站住!”
苏未吟怒火中烧,不顾一切的追过去,正准备往窗外跳时,忽然被什么东西拽住了胳膊。
随着用力一挣,床上的苏未吟猛的睁开眼睛,彻底清醒过来。
眼前没有哈图努,没有鲜血,没有激战后的狼藉,只有微微晃动的暗青床帐,和桌上那盏平静燃烧着的蜡烛。
拽住她胳膊的,是紧紧缠绕在手臂上的被角。
是梦!
夜深人静,隔壁客栈的喧嚣清晰又聒噪。
划拳的,摔碗的,扯着个破锣嗓子唱歌的,还有恨不得掀翻屋顶的哄笑。
因在梦里没能杀了哈图努,苏未吟心下烦躁,坐起身,身上还残留着从梦境里带出来的冷冽。
她没有立刻动作,深吸几口冰冷的夜气,待心绪平复后才转向床边,缓缓弯下腰,将靴子一寸寸套上。
梦中哈图努逃脱时的得意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苏未吟走过去支起窗户,夜色映入黑眸,融成一团浓重的迷雾。
扑面而来的寒风刺得她一激灵,像极了傍晚在驿站门口感受到的那道锐利目光。
杀不了你吗?那就试试看!
苏未吟提壶倒了杯水,唇瓣刚碰到杯沿,就听见楼下后院传来急迫的呼喊。
“来人啊,快来人!”
那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击碎驿站的宁静。
看来丑时到了。
苏未吟落下窗户,不慌不忙的继续喝水。
楼下已是一片混乱。
纷乱的呼喝伴随急促交叠的脚步声涌向后院方向,中间夹杂着兵刃仓促出鞘的声响。
“拦住他们!”
“别让他们靠近水窖!”
“去那边了,快追!”
苏未吟放下杯子,取下斗篷披上,面上带着三分被惊扰的睡意与七分恰到好处的警觉,拿上栖云剑打开房门。
走廊尽头人影闪过,正是快她一步提刀冲去楼下的杨毅。
陆奎及楼上的几位官员亦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起,纷纷推开房门探出身来,面带惊疑的相互询问。
不消片刻,所有人都知道了,有贼人潜入驿站后院,意图向水窖投毒。
消息炸开,引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骚动。
苏未吟面色冷厉的下楼来到后院,星明星落从外头进来,跟随在她身后。
迅速扫过满地狼藉,苏未吟看向靠着马车喘着粗气余惊未退的周显扬,眉心微蹙。
他怎么在这儿?
周显扬一见苏未吟,急忙踉跄着上前,草草行了一礼,然后抬手指向与客栈相邻的那片屋顶,气息不稳的说道:“那边,苏护军,贼人往客栈那边去了。”
“知道了。”
苏未吟足尖点向地面,当即腾身而起,如雨燕般轻巧跃上较低的屋顶,几个纵跃后层层登高,来到视野开阔的主楼顶上。
灯笼摇曳,昏昏黄光倾泻而下,整个驿站与毗邻的客栈区域尽收眼底。
杨毅动作飞快,已经带着人手朝客栈涌去。
一队京营精锐呈扇形散开,先行切断客栈通往外界的几处要道;另一队人贴向客栈的墙壁与窗下,封死所有可能逃脱的路径。
不过须臾,已将客栈围得如铁桶一般严密。
苏未吟立于高处,身后斗篷猎猎,发丝飞扬,整个人仿佛与料峭的风融为一体,清冽绝美的同时又散发着叫人胆寒的肃杀之气。
面凝寒霜,眉眼低垂间,眸光如浸了冰的刀刃,逐寸刮过被围困的客栈。
哈图努,你在吗?
吃一堑长一智,上回哈图努诈死,苏未吟学会了换位思考,翻过北邙山后这一路她都在想,如果她是哈图努,会不会趁使团北上的途中做些什么。
为筹备献礼,胡部与厉城官员已经提前开始接洽,哈图努想要混过边境并非不可能的事。
这已是一盘全新的棋局,然而,一个人的棋路不会因收子重来就彻底改变。
以哈图努那般狂妄自负的性子,他很有可能会冒险潜入大雍,提前会一会使团。
或者说,会一会她这个‘故人’。
星隐等人刺杀失败,必然会引起哈图努的警觉;加之她反杀巴那尔后,大雍又径直出兵讨伐乌桓部。
这一连串举动,目标明确,步步紧逼,以哈图努的多疑与精明,不难猜到她也是重生而来。
老对手过招,若能摧敌于初战,便可夺士气于先声,这个道理她懂,哈图努也懂。
在大雍境内向使团动手,做得干净,牵扯不到胡部头上;做得不干净,放敌潜入,这一路的官员都将受到严惩,同样折损的是大雍国威。
打压士气,也磋磨她的锐气。
最重要的是,胡地本就不是诚心求和,也就无需顾虑后果。
而这一路,沙团驿是最适合动手的地方,不仅有人货混杂的大客栈可以掩护,距边境也不算远,利于撤离。
为确保万无一失,她下令增加巡防,明岗暗哨齐备,无论是驿站还是外围营地,皆在掌控之中。
可凡事无绝对。
哈图努行事诡谲,她拿不准他会在什么地方动手脚。
与其被动防卫,不如先发制人。
当然,这一切都还只是她的猜想,至于准不准,还得看有没有人狗急跳墙。